谭维维的新专辑，很了不起

文

黄小米


年末中文流行乐坛的热点竟然不是综艺里的某支老歌新唱，或某首影视、游戏主题曲，而是一张概念完整的专辑，谭维维的《3811》，这是华语流行音乐全盛时期才有的现象。


谭维维刚在微博上发长文感叹这年头非流量歌手发专辑少人关注，旋即就因为专辑中一首为遭遇暴力的女性发声抗议的新歌《小娟（化名）》上了热搜。
 

说到敢唱，谭维维从《谭某某》开始就很敢，不怕歌词引起争议，二十多岁时她唱自己的心事，年近不惑，她将目光投向他人，《3811》里的歌也许不是谭维维音乐作品里最具实验性的，也不属于她的歌里传唱度最高的那类，但想必是最私人，态度最成熟的。

专辑当中的其他作品不全是为受害者发声的战歌，但都以女子的名字命名，暗合了《小娟》里的主题：当女性的呼吁被消音，当女性被推进历史的匿名暗角，女性反抗的开始就是要所有人「知晓我姓名，牢记我姓名」。
 
《小娟（化名）》部分歌词

《3811》这个专辑名让人想到泰勒·斯威夫特的《1989》，阿黛尔的《19》《21》《25》，考古一下中文乐坛，蔡依林的第一张专辑《1019》意思是「依林十九岁」。

生年和年纪成了具有神秘数字学（占星学的姐妹学科）意味的作品标题。女明星的年纪常常是禁忌话题，除了非常年轻的时候。谭维维则不在乎告诉大家自己今年满三十八岁，三加八等于十一。


歌中所唱的十一个女性，有虚有实，比如《章存仙》是谭维维敢爱敢恨的三姨，《赵桂灵》是老年文盲，《吴春芳》是单亲母亲，网约车司机，《阿果》写彝族少女成人礼、《鱼玄机》是唐代女诗人（更可能从电影《唐朝豪放女》得到灵感），《如花》来自《胭脂扣》，《钱夫人》来自游戏《大富翁》。大多是娓娓道来的低吟浅唱，《小娟》则是个例外。
 
《小娟》的歌词出自新生代词人尹约之手。她和作曲钱雷这对黄金组合近年创作的《大鱼》、《默》都是传唱一时的金曲，《小娟》是尹约迄今为止最无所顾忌的作品。

歌词交织现实与历史，不仅正面写到了近年来屡发的女性被家暴惨案，神来之笔是开列出一系列带有贬义的「女」字旁汉字，「奻奸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娱嫌妨嫉妒」，仿佛历史上背负污名的女性在无声举证，其实「妇」就是个典型会意字，女子执帚洒扫。

《小娟（化名）》部分歌词

去年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举办的「华语流行音乐文化40年」研讨会上，尹约作为新一代词作者发言，另外三位发言者是华语乐坛的江湖大佬：高晓松、罗大佑、方文山。

尹约在发言中从当代幕后音乐人版税没保障，音乐人制作唱片没前途，主要依赖「贴片歌」（影视主题曲）走红，讲到了女性艺术家在流行音乐乃至艺术史上的劣势地位（「看不出是女的写的」成为一种褒奖），再讲到独生子女一代中国女性的性别平等意识觉醒，这不仅是中国当代流行乐坛的亲身体会，更是条理清晰的女性主义发言。
 
《小娟》的力道和直白让人想起几年前张惠妹的《母系社会》，把这首歌放在今年华语音乐圈来看，似乎能看出一股潜流。


今年B站办的说唱综艺《说唱新世代》中也涌现了这样敢唱敢说有态度的作品，比如圣代在节目中限时创作了藏头诗作品《书院来信》，以第一人称视角怒斥豫章书院事件；

《书院来信》部分歌词

于贞的《她和她和她》一口气写了三位女性朋友的人生境况。
 

谭维维加盟「太合麦田」之前就和她合作过的填词人喻江、英国制作人Julian Emery、作曲刘迦宁、Daryl K王凯玉、钱雷这次都贡献了新作。专辑曲风大体偏民谣，没有《华阴老腔一声喊》《乌兰巴托的夜》那种飙高音的机会，摇滚味也不浓厚。
 
娓娓道来地叙事、记人历来是民谣的强项，上世纪六十年代成名的民谣诗人鲍勃·迪伦、琼妮·米歇尔、莱昂纳德·科恩都示范了什么是凡发生过，必留下痕迹，他们的歌里常常纪录人生中的大小过客，琼斯先生、凯莉、玛丽安、苏珊都像小说人物一样留在了乐迷心中。

本世纪以来，中文民谣当中也不乏写人的佳作，从尧十三的《瞎子》，宋冬野的《董小姐》、《莉莉安》，到「五条人」的《晚上好 春天小姐》和极简的《陈先生》。


2015年音乐人小河发起过「音乐肖像」计划，他通过近身观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获取素材，那批作品当中有「五条人」演绎的关于女保洁员的《陈木莲》，「万能青年旅店」唱了国际难民《张洲》的故事 ，程璧写了文艺女孩《小素》。

《3811》里的《吴春芳》类似「音乐肖像」的概念，让萍水相逢、面目模糊的女司机变得可以感知，她独自抚养孩子，「穿过城市的空荡，方向盘后流浪的家」。


《章存仙》写谭维维自家女性长辈，主人公是一个「放肆浪漫，放肆爱恋」的女子，让人想起今年参加综艺「乐队的夏天」被大家认识的「福禄寿」乐团的那首写外婆的《玉珍》，都是感情丰沛的礼赞。


写文盲老年女性的《赵桂灵》出自青年诗人董玉方，他曾为许飞填过一首《父亲的散文诗》，是一位平凡父亲的内心独白，《赵桂灵》没有采用第一人称，带有「我」这个后辈的理解视角：「孩子们都已见过大世面，你还在用阴历，计算着时间……我终于理解你的大庸俗，像个小动物，护着吃和住」。


《阿果》和藏文歌《Tare Ma》延续了谭维维对少数民族的关注，「一心只想嫁给日出」的彝族少女像沈从文笔下的三三、翠翠。
 

老实说谭维维未必是《3811》里这些歌曲的最佳演绎者，她的声音表现力需要更有表演性的作品才能全面发挥，不过多亏了各种歌唱类综艺的存在，这里的歌还是很有机会被其他歌手翻唱的。

专辑中她和今年金曲奖歌后魏如萱合唱的《鱼玄机》就是个例子，这首歌显然更适合巍的声线，谭维维用气声相和，有时听不出两人的差别，不知道如果用本嗓来唱，会不会产生反差的火花。
 

新专辑的宣传才刚刚开始，力度并不算大，大概制作团队也觉得这张专辑并不那么流行。难怪谭维维会发长文抱怨。


流行乐坛的成败其实一直都有偶然因素，有的歌红得毫无道理，哪怕歌词写得像歌词生成器的产物，只要副歌有那么一两句上口的旋律照样能街知巷闻。谭维维对自己的期待应该不止于这类一夜爆红的流量爆款，她的野心应该是叫好又叫座。

作为流行乐手，不断吸收容纳各种音乐元素，反复实验，没准能产生新的火花，成功的例子在近年的华语乐坛也能找到，比如蔡依林的那张《Ugly Beauty》，既有话题性又没有放弃她擅长的舞曲元素。
 

谭维维最近开的新专辑线上演唱会可圈可点，或许可以为她吸引到更到听众，因为她的舞台表现一直都是加分项。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音乐会的舞美编排同样让人惊喜，演唱会和专辑一样概念完整，有live house加身体剧场演出的气氛，几乎像整张专辑的有机组成部分，穿插在歌曲间的舞蹈介于现代舞和行为艺术之间，很好地传达出歌曲的主题，只要再稍加打磨就堪称专辑音乐的视觉艺术版本，编舞叫戴露，是刚学成归国的跨媒介艺术家，我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个名字。
 
新专辑线上演唱会

《3811》构想于几年前，在今年这个时间点问世，难免让人想起前不久那部聚焦当代中国女性现状的剧集《听见她说》，《3811》虽然不是纯独白，但一样旗帜鲜明要为当代女性发声，流行音乐人的受众群比小众音乐人广得多，也意味着在创作方面受到的拘束更大，能做出这样的尝试的确令人敬佩。


高晓松和谭维维合作多年，并一手发掘作词填词人尹约和钱雷，他第一时间在微博推荐《小娟（化名）》，并写道：「摆脱了小情小爱，顾影自怜」，没人比高晓松更清楚「小情小爱、顾影自怜」是流行音乐的动力，爱情的万千面貌、成长中的各种私人感受都被写个没完，也一直有听众。只不过在这类作品之外，还应该有其他题材的立足之地。


《3811》的出现当然不会让我们天真到以为华语乐坛来了场「新乐府运动」，不过一定会让担忧中国女性现状的人和华语流行乐听众这两个圈子的交集扩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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