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70年，两版《茶馆》谁更好？

2022-06-16 00:07:24

文

‍路西法尔‍

电影《霸王别姬》里，有着「戏霸」之称的袁四爷对戏极其挑剔，段小楼演的楚霸王回营时没有按老规矩走足七步便受到了他的非难。

如果袁四爷活到现在，最能让他满意的话剧或许就是人艺的《茶馆》。6月9日晚，因疫情而一度中断的人艺70周年纪念演出正式重启，这部「镇院之宝」首度在线放映，其面貌和1958年初演时的差别并不算大。

成立于1952年的人艺迄今只排演过两个版本的《茶馆》。首版就是1958年的「焦菊隐版」，又称「焦版」，演员中包括于是之、蓝天野、英若诚、黄宗洛等观众耳熟能详的名字。因不符合当时「政治挂帅」的风气，《茶馆》首演后受到了很多批判，于是又追加了很多强调「阶级观点」的戏份。随着这批演员相继息演，「焦版」于1992年告别了观众。

「焦版」《茶馆》

1999年，林兆华顶着压力重排《茶馆》，删去了「焦版」临时增添的戏份，回归老舍的文学原著并吸纳了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何冰等新鲜血液。这一版被称为「林版」，6月9日在线播出的也是这一版。

总的来说「林版」是在「焦版」的基础上微调，但依然有很多观众不肯接受，林兆华曾坦言「动人艺老祖宗的东西，越想越是件挨骂的差事。」饰演秦二爷的杨立新也说过「观众说，别再糟践这个戏啦，给我们留个完整的好印象吧，干脆让它以一个完整而辉煌的形象保留下去吧！」

因为一部剧太经典而干脆不再排了，这种要求当然是不可能被满足的。林版的《茶馆》之外，王翀又排了《茶馆2.0》、李六乙排了川话版，再加上2018年的孟京辉版，至少有三版新版《茶馆》。

其中除了全部由非职业演员出演的「王版」几乎没什么人看过也没有掀起任何风浪外，其余两版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恶评。「为什么要用四川话来演？」这已经算比较客气的质疑了，改动最大的孟版在保利剧院上映时，台下的观众甚至大喊「退票」。

所以迄今为止中国观众最熟悉的仍是人艺版的《茶馆》，而人艺也特别强调这部剧的「原汁原味」。

但放眼世界剧坛，旧剧新编是十分普遍的情况，莎士比亚排了多少个版本就不必说了，即便人艺、甚至林兆华本人也对契诃夫的《樱桃园》、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等经典剧目进行过大力改编，而且《茶馆》本身又很适合重新演绎。

所以《茶馆》改编的阻力在于：一、市场不答应，中国话剧观众的审美偏保守，就像袁四爷一样，霸王回营必须走七步走五步就错了；二、《茶馆》本身比较特殊，具有「正典」的地位。

《茶馆》创作于1956年至1957年期间，有些民国时期的著名作家1949年之后淡出了文坛，如沈从文；有些还在笔耕不辍但每况愈下，如郭沫若。老舍则是少数在民国和新中国都能保持旺盛的创作生命力的作家，《茶馆》体现了剧作家竭力跟上革命史观的努力。《茶馆》的三幕戏分别发生于「百日维新」失败之后、北洋军阀混战时期以及抗战胜利后。日趋困顿的裕泰茶馆便是旧中国腐朽没落的写照。

「焦版」和「林版」的第一场戏都是茶客在议论：农民砸了教堂，洋人因为捉不到罪犯把县太爷吊在教堂里用鞭子抽——这场戏是老舍的原作中所没有的，似乎是暗示变法失败后不久便爆发的义和团运动，也揭示了晚清权力游戏的基本规则：百姓怕官、官怕洋人。虽然「莫谈国是」的纸条越贴越显眼，但「国」显然是茶客们的中心议题。

第一幕里，有两个角色处于茶客们的最上层：庞太监和马五爷，分别代表着皇权和洋人。庞太监已经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却还惦记着买穷人家的女儿当小老婆，暗指早已失去了正当性却仍留恋权力不肯撒手的统治者。实际上第一幕讲述的就是皇权的崩溃。

而马五爷这个角色就更加奇怪，他一直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独自喝茶」，但信洋教、说洋话的他在官面上地位极高，「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县的县太爷去。」整部戏里他只有三句台词：「二德子，你威风啊！」「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嘛动不动就讲打？」「我还有事，再见！」从此之后便再未出场，别人也再没有说起过他的遭际，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在《茶馆》中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现象，几乎所有人都有后续，老舍为什么偏偏对马五爷不着一言？

当二德子对常四爷蹦出那句名言——「我打不了洋人我还打不了你」时，是马五爷一句话制止了他，在此之前，常四爷刚刚发了一番「有本事和洋人打去」的牢骚。那么马五爷又是出于什么心态阻止了二德子呢？

两版的马五爷在退场都会随着钟声立定、背对观众在胸口画十字架。背对观众是话剧舞台上比较罕见的动作，带有强烈的设计感，当信仰和血缘发生冲突时，马五爷成为了台上台下最孤独的那个人，他在想什么呢？这是老舍的留白，但人艺的演绎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延伸。

「焦版」《茶馆》

看过《茶馆》的观众多半都会喜欢常四爷这个角色，他自尊、耿直、豪爽，因为一句「大清国要完」而被抓去坐了一年多的牢，大清国真地完了之后他自食其力。

而与他对应的小伙伴松二爷则是一个软弱无能的陪衬，不论是「焦版」的黄宗洛还是「林版」的冯远征，都把他处理成一个漫画式的形象。但松二爷其实是一个同理心很强大的角色，宁可自己挨饿也舍不得让自己的黄鸟挨饿，在《茶馆》中几乎看不到第二个角色对比自己弱小的生命有这样的怜悯。

「焦版」《茶馆》

常四爷参加过义和团，可见刚烈和刚愎有时只有一线之隔。当他口无遮拦惹祸上身时，是松二爷总是试图从旁化解。松二爷这个角色当然也有不少缺点，身为「旗人」的他在清朝灭亡后丧失了经济收入又不愿意接受现实自食其力，因此而陷入贫困，但他的内心是有爱的——这在乱世中是相当稀缺的品质。

可爱的松二爷最后的结局是「饿死」，这个结局也有些奇怪，清帝退位后「旗人」的命运会变得非常艰难，但饿死也太极端了，在老舍看来松二爷身上有拖累他无法活下去的品质才会做此安排。

在最后一幕撒纸钱向茶馆道别的老茶客分别是王利发、常四爷以及秦二爷。第一幕中秦二爷就是个家财万贯的民族资本家，甫一登场他就是一个愤愤不平的角色，一心开一个「顶大顶大的工厂」，为此他考虑将王利发的茶馆收回——除非他能缴纳更高的租金。

后世所推崇的「狼性」在秦二爷身上依旧初露端倪，但是如果扩张要以王利发所代表的市民阶级失去生计为代价，那么社购买力必然普遍下降，秦二爷的大工厂里所生产的产品又将销往何处？志大才疏的秦二爷似乎从不考虑别人的问题。

王利发是茶馆老板，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论经历多少战乱从没有考虑过离开京城；常四爷虽然后半生以卖菜为业但清朝灭亡前他是「旗人」；秦二爷更是一代精英。他们都是从晚清到民国广义上社会中坚，旧中国的失败首先是这些「中间阶层」的失败，《茶馆》人物众多但视点相对单纯，松二爷、马五爷、唐铁嘴、康顺子、吴祥子——如果这些在现代史上更加边缘角色能叙述自己的故事，历史的面貌也会变得不同。

说《茶馆》是一部「正典」是因为它实际上是一部关于「中国」从哪里来的民族史诗，它被牢牢地嵌入三段式的历史背景中，不容戏说。

但《茶馆》又不仅仅属于历史，我们不难在生活里发现与它对应的角色，只要它还揭示着我们要到哪里去，就有重新诠释的可能和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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