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差萌」流氓的背后，是他们不敢拍的「马赛克」

《扫黑风暴》快要完结了，我也终于能放心地来聊聊这部剧。

先前大家跟风夸的时候我们之所以没张嘴，就是因为这部剧实在有点不好评价。

说它不好吧，也能看出从剧组到演员都用心了，连张艺兴都在前辈的带领下在他那密不透风的小脑瓜上开了个窍。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还真被他唬住了，虽然立刻又明白过来那些小动作都是吓唬人的把戏。

说它好吧，它的缺点豆瓣上打一两星的网友说的也句句在理。

剧情逐渐明朗之后，该剧的评分也开始下跌。

我也逐渐想明白，为什么如今7.8分的成绩一点也不冤。

这部剧的问题在于它太想讨好观众了，所以主角不能太正派，黑社会要反差萌，一涉及高层贪污就是权色交易。

怎么腻怎么来，当然容易噎着。

01

我在看剧的过程中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总是莫名觉得这部剧里黑恶势力的恶，是一种被美化的“恶”，一种被处理过的刻意迎合观众的“恶”。

不仅如此，应该是出于商业上的考虑，剧中添加了很多喜剧桥段。

不能说不好笑（实际上有些桥段的确很好笑）。

也不能说这样做不对，毕竟对于整体偏压抑的主题（尤其是徐英子姐弟被压榨一段），给观众一些喘息的气口无可厚非。

但这时，铺天盖地的关于该剧“取材于真实事件”“过于真实”的通稿和自发评价，我的不适感又卷土重来——

在将这些十分残酷的真实案件影视化的过程中，做到本剧这样的程度，打一巴掌（还是收着力道的）再给颗甜枣，就可以因为“真实”而被夸上天了吗？

用被美化过的、似是而非的“真实感”笼络人心，这种做法不仅出现《扫黑风暴》里，实际上，之前不少剧已经开始有这种苗头了。

比如前不久我们刚刚评过的《我在他乡挺好的》。

这部剧一开始就是靠着一些清新脱俗的“反套路”剧情，以及看上去很真实的社畜..段出圈的。

但其实没过多久，它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之前已经详细写过，这里不多赘述）。

其实，上述问题出现在《我在他乡挺好的》这种都市轻喜剧中，无可厚非。

然而《扫黑风暴》这种必须联合各大政法机关、背后原型案件深刻影响百姓生活的敏感题材，在处理真实的恶性事件时打哈哈，把一些恶贯满盈的人强行降智，到底是看不起那些罪犯呢，还是看不起我们心灵脆弱的电视剧观众呢？

这就好比要把名画里的裸女打上马赛克，给小朋友讲《卖火柴的小女孩》之后还要半哄半骗地说故事里都是假的。

有不少网友留言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坏的人，这样的论调还不少，着实让我心里一惊：

已经到了可以自主网上冲浪的年纪，《扫黑风暴》这部剧里所展现的恶就足以让他“不敢相信”“怀疑人生”。

这得是生活在多少马赛克中长大的朋友啊？

哪怕多看点社会新闻，也不至于发出这样的感叹。

也正是这样的声音，让我对片中那些刻意逗笑观众的情节产生了莫名的抵触心理。

它们不就是这部片子里的“马赛克”吗？

02

说两处印象最深刻的，“马赛克”打得最重的情节。

一是对海哥的塑造。

这个人物在本剧中被塑造成了外强中干的铁憨憨。

看着凶神恶煞，出场一套组合拳，我们的主角李成阳吓得屁滚尿流。

网友把海哥做成了表情包

那段戏的背景是马帅意外死亡，海哥以不信任李成阳为由，威胁李成阳交出其在新帅公司持有的所有股份。

然后我们就看见海哥开车轧过一个人的下半身，李成阳吓得半死，观众也吓个半死，于是李成阳签了合同，走出去一看，刚才腿被碾过的人正在换假腿。

李成阳恍然大悟，观众哈哈大笑——

原来海哥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实际上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

这还没完，李成阳心里有数之后，又折回去一通反杀，观众和李成阳这才发现，原来海哥就是个啥都不懂的憨憨，听风就是雨，说句好话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到关键时刻就“我我我不行”。

于是海哥的危险性被净化，观众只当他是个没有脑子只会装狠的前黑恶势力团伙。一旦接受这种设定，许多观众还会发现他身上的反差萌，从而喜欢上这个角色。

网友制作的海哥表情包2.0版本 

退一步讲道理，海哥这个人物本身的塑造没有问题，现在也很流行给一些容易脸谱化的角色安插具有反差的性格特点，以此来制造笑点，比如《赘婿》里那个外形五大三粗，却热衷于看言情小说的保镖。

但这样的形象放在《赘婿》里是笑点，放在《扫黑风暴》这种剧里，就有消解主题严肃性的危险。

毕竟，《扫黑风暴》的定位不是一般的商业警匪片，或者传奇黑帮片。这部剧一直宣传的都是“根据原型案件改编”，而它涉及的案件在当时的社会都引起过极大的震动与恐慌，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很多涉案人员当地人提起来至今都心有余悸。

海哥这个把人腿弄断再送医院这个点子，就有原型案件。

这个案件的当事人叫陈鸿志，是山西凌志集团董事长，也是当地的恶霸。

这个人手下养着一个300多人的保安团，听起来非常像新帅集团的“礼宾部”。

但人家这个保安团是来真的，也没什么反差萌，真的就把碍事的人往死里整。

比如陈鸿志想收购小煤矿，矿主不同意？

那就带着保安团在煤矿主人风井口点火，差点把井下17个煤矿工人烧死。

矿主同意了，村支书拒绝盖章签字，那就带着保安团暴打村支书，把人打得7处骨折，再以养伤为由非法拘禁起来，直到他签字。

陈鸿志的原则就是一句话，不差钱，就打你，等伤好了继续打，打到你认命为止。

堪称当代酷刑。

当地村民噤若寒蝉，保安团一出现，没人敢出门。

再回看《扫黑风暴》里海哥逼人签合同的方式，有没有顿时觉得海哥简直就是活菩萨?

但是别忘了，海哥和马帅当年都是高明远的马仔，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无非就是绿藤市的“保安团”，本应是高明远血腥发家史背后沾满鲜血的螺丝钉。

结果，十几年后摇身一变，马帅成了男主角的好哥们，海哥成了反差萌的铁憨憨。

正因对当年那些恶性事件有一点了解，所以在情感上，我很难接受将黑恶势力团伙完全卡通化、娱乐化的改编。

这里为了防杠精，还要声明一点：

以上论述并非否定给反面人物注入喜剧元素以增添艺术效果的做法。丰富人物侧面的做法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在展现人物的侧面时，不能为了喜剧效果而完全放弃了主要人格的刻画。

一个悍匪可以有反差萌，可以有柔软的一面，也可以有义薄云天的一面，但是作为黑恶势力团伙，他们也绝对应该有超出常人的凶残和漠然。

干坏事，是一个流氓必须坚守的原则。

比方说著名买瓜顾客刘华强，《征服》里照样给了他一个深情人设，买瓜名场面的前情提要就是前妻被瓜贩子坑了，他去替前妻出头。

动机很正当，言语很生活，但是行为很残暴。

这种流氓恶霸才能让人不寒而栗。

反观《扫黑风暴》，号称“绿藤炮王”的陈建波，名场面是吃火锅必须就着糖蒜。

是挺好笑，挺生活的。

但是该狠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支棱起来，警察恐吓两下就差点招了，喝大酒直接暴露了尸体，绑架大嫂的时候毫无警惕心，被李成阳轻轻松松反杀。

这样不中用的手下还能飞黄腾达，高明远不像是绿藤地下组织部部长，倒像是绿藤地下废物收容所所长。

03

从这里引申开去，不难发现《扫黑风暴》名为扫黑，但因为分了许多戏份在李成阳这个“卧底”的心理上，所以对绿藤市黑恶势力团伙的整体生态的描绘，被简化了。

一方面，这个团伙部分底层头目，比如马帅、海哥、陈建波等人所犯下的罪行的恶性影响，都被有意无意地削弱，导致后来在描述上层决策者如何只手遮天的时候，说服力也变弱了。

另一方面，展现黑恶势力猖狂一面的火力，基本集中在了孙兴身上。

孙兴迫害徐英子姐弟，黑警胡笑伟所长徇私枉法，这一段是全剧拍的最好、讨论度也最高的情节。

这段好就好在还原了受害者因..而孤立无援的境地，派出所民警对黑恶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让没有社会关系只能依靠警察的普通百姓迎来灭顶之灾。

关于徐英子姐弟的遭遇在网上讨论地沸沸扬扬，因为我们能够切身感受到作为一个普通群众，在一个处处都被黑恶势力渗透的社会环境中生活，有多么危险，多么压抑，身心会受到多大的摧残。

但是，我又要说但是了。

孙兴之所以能如此猖狂的原因，剧中给出的解释是源自他的真实身份——

母亲贺云是公安局局长，父亲高明远是绿藤市最大的资本家，是“绿藤市地下组织部部长”。

我在网上也看到很多人热烈地讨论孙兴的身世（比如谁是他的亲生父亲，贺云是不是高明远情妇等），这些情节固然没什么bug，然而对稍微有点刑侦剧经验的观众来说，这些设定一点新鲜感也没有。

私生子、情妇、权色交易……这些都是观众们再熟悉不过的套路，一提到..，必然要提到前面这些词。

当然，网上的高讨论度证明了这些套路十分奏效。关于孙兴“死而复生”再次只手遮天，电视剧给出的逻辑大致是：

因为孙兴亲爹亲妈位高权重，尤其是他爹，几乎是绿藤市一把手，可以掌控绿藤市所有权力机关，因此孙兴无法无天，毫无顾忌。

这非常符合普通群众对黑恶势力的想象。

但我在该案件原型孙小果案看到的是另一番生态景象。

孙小果曾经是昆明人民的噩梦，他对当地普通老百姓做过的奸杀淫掠，这里就不再赘述。

但在央视的纪录片中，我们得知孙小果的父母都不算位高权重，他们把孙小果捞出来的办法特别“原始”，就是找关系。

孙小果的继父长袖善舞，深谙官场人情世故，他们靠一层一层找关系、吃饭、送礼，一点一点把孙小果救了下来。

而每个关隘的执法人员，都觉得自己松一下没关系，反正下一个人还会把关。

就这样，养肥了一个人间恶魔。

所以再回到《扫黑风暴》，就会发现，剧中的处理是非常简单粗暴的爽文逻辑。

剧里提到了胡笑伟的徇私枉法，但在原案件中，处处都是胡笑伟，更可怕的是，这些“胡笑伟”可能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人情社会的顽疾，也许看起来没有动不动就杀人埋尸那么可怕，但对老百姓生活的危害，却不亚于后者。

很可惜，《扫黑风暴》将大部分力气都花在了别的方法。

04

最后，我想一定还有人要为《扫黑风暴》鸣冤：

这么压抑的题材，增加笑点让观众喘口气何错之有？

拍点观众喜闻乐见的情妇、私生子、权色交易，不香吗？

生活已经那么苦了，剧再那么压抑，有人愿意看吗？

对此，我只想说，不要低估观众的心理承受能力，《沉默的真相》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实一直都在证明，刻意迎合观众，并不见得有多高明（加入张艺兴和江疏影显然是为了迎合市场，结果成了最为人诟病的地方）。

反而是那些敢于将市场需求让位于主题表达的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圈，赢得广泛赞誉。

再说，真正的幽默来自生活的荒诞之处。

当年孙红雷演《征服》的时候，可能也没想着一定要逗笑观众，他只是遵循着某一类人的逻辑做事。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的表演会成为当代年轻人的快乐源泉呢？

生活就是这么荒诞。

就是一次无心插柳，成就了一个国产剧史上的著名流氓。

但是，当主创人员掌握了这个规律并开始批量生产“反差萌流氓”时，刘华强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劲儿就没了，反而处处是工厂流水线和化学添加剂的味道。

不信你看，孙漂亮在成功饰演了那么多亦正亦邪的角色之后，再次“本色出演”李成阳，即使贡献了很多笑点，也掀不起舆论的风浪了。

同理，一个扫黑剧里的流氓不认认真真干坏事，净想着卖萌逗笑观众，他就算再好笑，也迟早得人老珠黄、人走茶凉，落得个再也无人问津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