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本科保姆”，我一记佛山无影脚

看到那条新闻的标题时，2014级家政学本科生晏祺君感到自己被冒犯了。

标题写着，“‘本科保姆’真的来了！”文章提到，12月13日，上海开放大学举办了家政学本科招生启动仪式，成为全国第一所开设家政学本科的高校。

专业面向拥有大专学历的人群，预计招收超过100名学生，授课两年半后授予学士学位。

上海开放大学教务处徐宏卓老师告诉南风窗，想要取得学位，学生的课程成绩必须达到75分以上，并且要通过英语考核以及学位论文答辩。

网络上吵嚷声一片，质疑盖过了祝福，大多数人将“家政学本科生”与“本科保姆”划上等号。

有人留言，“不是歧视保姆，保姆就是低门槛高经验的职业，没有必要设置成本科”。还有人讲，“这又不是全日制本科，你可曾见过哪个大学开设此专业？”

但事实上，包括天津师范大学、吉林农业大学和河北师范大学在内的多所高校，如今都会面向全日制本科学生开设家政学专业。晏祺君此前就读的吉林农业大学，已经在培养家政学本科生这条路上走了17年。

本科毕业后，晏祺君前往..留学，在这个全球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继续家政学领域内失能老人照料方面的研究。

只有和她一样接受过家政学本科教育的学生才知道，“家政学本科生”和“本科保姆”两个词汇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

2003年，吉林农业大学开始在本科阶段开设家政学专业，晏祺君的学长宋小舟成为第一届学生。那也是中国第一批家政学本科生。包括宋小舟在内，大多数同学都是接受调剂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小舟被彷徨、失望、尴尬的情绪困扰着。他说，当年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曾跑到贵阳当地最大的一家书店西西弗，想要去找与家政学相关的书籍，却发现，一本都没有。

入学之后看见课程设置，宋小舟懵了。

吉林农大的家政学更多借鉴..的经验，以教授营养学为主，营养学的基础是食品科学，食品科学又以化学为基础。于是作为文科生的宋小舟，大一期间就上了三门化学课，有机化学、无机化学、分析化学。

最初两年，上完了三门食品科学课，老师会教食品是什么、食品科学基础、食品鉴定与分析。还有三门数学课，线性代数、概率论，还有微积分。

“当时就迷茫了，我们究竟是在学些什么？”

相较于宋小舟，晏祺君的选择更加主动。2014年她高考前，家长要对考生说出寄语，妈妈没有要求她考多少分数，或者读多好的大学，妈妈只是说，希望她成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填志愿的时候，她看见吉林农大的课程设置，包括茶艺、插花、服饰设计与制作等等，她觉得挺有趣，便将这个专业填进了第一志愿。

此时吉林农大的家政学已经变得更加系统化，课程有了专业的老师，不再是从其他学院外调过来。课程包括家庭教育学、家庭社会学、家庭理财学等等。

在他们的烹饪课上，老师讲怎样做拔丝地瓜——首先用高火油炸，让地瓜外皮的蛋白质快速变性。网上常流传说，菠菜和豆腐一起吃会肾结石，食品卫生与安全课的老师会在课堂上辟谣说，“剂量决定毒性”。

大三的时候要做教学实习，晏祺君去养老院和老人一起住了半个月，有位90多岁的爷爷，是中国第一代空军，曾参加过抗美援朝。老人想要自己的个人历史能够留存下来，于是晏祺君帮他整理了一份回忆录。她知道当人老去时，也会有很多精神和情感上的需要。

因为家庭教育缺失，所以小孩才会自杀；因为不懂得如何维护家庭情感，离婚率才会上涨；老人失能后，家人照料的压力无法纾解，所以在新闻里，儿子才会活埋母亲。种种的社会新闻出现，其实都指向维护一份健康的家庭关系有多重要。

本科学习结束后，晏祺君从家政学领域找出了自己的兴趣方向，继续去..留学——研究如何照料失能老人。

..的房屋设计会考虑到家政需求。马桶旁会有供老人搀扶的把手；也会在楼梯上做出鲜艳的色标，让老人小孩注意台阶；东京街头上，很多车辆能够自动抬起和放下轮椅，当年轻人出门工作时，这些车辆会把老人送去日间照料机构。

这些都是家政学领域研究课题的一部分。

晏祺君说，家政学要传授给学生的，是“如何去解决人从出生到死亡这个过程中，所有在家庭中可能会面临的一些问题”。

上海某家政公司管理人员焦阳，一直关注家政行业的发展。他说，长期以来，家政管理、..、指导就业方面的人才都很紧缺，一直都只能由家政公司自行..，会耗费他们大量的精力。

但当他跟南风窗讲起对人才的需求时，话题更多指向“管家”的缺乏，这是家政行业的“新物种”。他们的客户，更多是江浙沪区域的高端群体，很多时候，客户的住宅面积都会超过1000平米，这种家庭，往往需要配备一位管家，由管家管理几位保姆的工作。

作为管家，首先要会开车，懂得如何待人接物。其次，要有能力分配保姆的工作，保姆会分别负责饮食、育儿、保洁、开车等等，管家必须保证家庭各部分的事务之间互不冲突，秩序井然。再者，还得对家庭“有一个基础设施的规划”，能够处理家庭预算等事务。

管家的薪资，通常在一万元以上，最高能到月收入五六万。家政公司在挑选管家时，一般都会选择大专及以上学历水平的人，其中也有硕士。焦阳知道，平常根本联系不上管家，“工作时间，管家是不接电话的”。

年关已至，登记在册的客户有几百上千位，但焦阳所在的公司能供应上的管家以及保姆只有两三百。他知道，这个行业的确存在着巨大、尚未得到满足的需求，他们渴望高校能够输送出来的，也是这样一部分能够满足高端家政服务的人才，但这与家政学本科学生的自我认知之间，仍然存在巨大落差。

2009年，毕业后做了两年少儿英语教育的宋小舟，去了杭州做家政创业。开第一家店铺的时候，他们的家政公司没有采用流动的钟点工，而是用员工制的方法去管理。

当业务迅速增长起来的时候，人手不足，宋小舟和其他本科毕业的管理人员也都拎着工具箱进入客户家里做保洁。

他还记得有次自己一个人去客户家里，跪在地板上擦地，偌大的屋子，他一个人擦了4个小时。那时候，懊悔又涌上来，他想，“为什么我要来做保洁？”

遇到一些无法自洽的时候，他会用《德胜员工手册》来激励自己。他记得很清楚，有句话是这样写的：“每一个优秀的管理者首先必须是一个优秀的员工”。

如今，宋小舟成为家政公司的高管，同时回到吉林农大，继续攻读家政学研究生。

但并非每个人最终都能够在这里坚持下来。

2015年，知乎上出现一条提问，问家政专业本科生发展前景怎么样，有个人回答说：“我10级的，99%同学转行，只剩我一个还在家政行业奋斗。”

他叫李思楠，同样毕业于吉林农大。新华网曾经采访他，说他是个“服饰搭配、发型设计都很精心，对香水也有研究”的男生。2014年，他毕业后也进入一家互联网家政公司，结果只干了一年，公司就倒闭了。

他也看见了行业的不足之处。他说在北京从事家政服务业的，大多是农村妇女，一到秋收季节，许多人就赶回家收麦子，管理人员却拿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李思楠也转行了。

2019年6月，..办公厅发布了一份《关于促进家政服务业提质扩容的意见》，其中就提到，原则上，每个省份至少有1所本科高校和若干职业院校开设家政服务相关专业。

随后的9月，河北师范大学就开始招收第一批家政学本科生。原本在心理学专业任教的商士杰，就是在那时候被调去，为家政学本科新生上了一段时间《家政学概论》。

商士杰告诉南风窗，在一门学科的发展过程中，《概论》这个科目意味着学科的基本理论。他依靠自己对家政学的理解，给学生们讲起《红楼梦》，说王熙凤就承担了家庭中“管家”的角色，“那么大一个家族，管理得井井有条”。

但是在吉林农大家政学院院长吴莹看来，家政学这门专业本质上是在“研究美好生活”。她的学生宋小舟和晏祺君都觉得，家政学毕业生最好的去处应该是教育行业。

他们知道，在..和美国，家政教育是从小开始的。

《阿甘正传》里，Jenny问阿甘什么时候会和女生待在一起，阿甘回答说，自己总会在家政课（Home Economics）上和女孩们坐在一块儿。宋小舟提到了这处情节，他说，家政课是阿甘人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便是当他成为亿万富翁，仍然会自己开着除草机整理草坪。

毕业后投入少儿英语教育两年，宋小舟渐渐发现，自己在理解当前这份工作的时候，也会带着家政学的眼光去分析。

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冥冥中又觉得，总有一天会有人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做家政创业。”最终，在毕业两年后，他被朋友拉去了杭州，终于又回到家政行业。

创业初期，需要他独自入户做保洁。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改变了他，那里的房间不大，地面铺上暗红色的实木地板，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书架。他用清水刚好擦完一块地板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恰好投射到那块地板上，红木发着光。

他说，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做钟点工的保洁人员，而是成为了一位“家庭的魔术师”。

他渐渐发现更多可以用“家政美学”去解释的事情。比如房屋收纳，把东西整理整齐，看起来美观，只是静态的美；物品要使用，使用之后需要归位，这是动态的过程，真正好的家居收纳，还应该可以呈现出动态的美。

他们似乎有种对生活更强烈的热爱和洞察。

当发现谈话的另一方嗓子不舒服时，宋小舟会主动问起，是否讲话太多造成咽喉发炎，若是发炎，不要吃消炎药，而是应该吃复合的维生素B。他说：“你一定会感觉维生素B是能去除上火，还有去除各种皮肤疾病的效果。”

而晏祺君的朋友圈里，分享的全是自己做的美食。在图书馆待到太晚，筑波市天寒地冻，回家就可以给自己做牛肉粉丝汤。偶尔烤羊排，或者来一份红烧猪蹄乌冬。还有值得庆贺的事情，是买到一箱红中带粉的西红柿，表皮上有层健康的亮光。

进入..的料理社团，她的第一反应是，像回到了大学时候的烹饪实验室，她就是在那里习得了食品的本质，因此不管手边有什么食材，她都有本领把它们变成美食。

（文中焦阳为化名）

    编辑 | 黄靖芳

排版 | 翁   杰

南风窗新媒体 出品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欢迎分享至 朋友圈

投稿、投简历：newmedia@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