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高考状元一起学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2023-02-24 12:26:17

这是丁香园全新的小说连载专栏《那些年，我们是小医生》。

专栏作者陈罡，80 后，北京协和医院医生，擅英语日语，略懂编程和写作，此前出版小说《因为是医生》等，本连载系列为前传。

本文为连载系列第 2 篇。

本文作者：陈罡

01.

轮转的第一个月，我和沈一帆分在一组，轮转呼吸科。如今想来，这是个幸运的开始，也是个痛苦的开始。

我切身体会了此前师姐电话里提到的「八年制学生」。

沈一帆年长我四岁。他是安徽省的高考状元，同时又是一个复读生，他是熙和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同时又是一个留级生。

沈一帆第一年高考的时候，考到还剩最后一门化学的时候，在那个烈日当空的夏日正午，他独自一人跑到考场两公里开外的商场享受那里的免费空调，还想着顺便买根雪糕消暑。

路过商场电子游戏厅的时候，他一时没忍住，把买雪糕的钱换成了游戏币，游戏打到通关才如梦初醒地发觉过了考试时间，一路疾跑到了考场，撞见考场门外焦急如焚的父母。

此时考试时间已经过去半小多时，任凭他的父母如何哀求，考场工作人员愣是不让沈一帆迈进考场一步。沈一帆的父亲恼羞成怒，当着考场大门外众多等待的家长，将沈一帆暴打一顿。

高考发榜时，尽管少了一门化学，沈一帆的成绩还是刚刚好上了二本分数线，他的父母捧着一本翻烂了的志愿填报指南，绞尽脑汁地思绪着如何给这个分数披上一件并不尴尬的嫁衣，沈一帆却当场撕了高考成绩单和那本填报指南，重新回高三复读去了。

他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暴打后，喝下了母亲为他熬得喷香的鲫鱼汤。

在人生的第二次高三时，沈一帆只干了一件事情：等待。

当别的同学复习得热火朝天时，他在等待；当别人考前冲刺时，他在等待；当别人熬夜奋战时，他在睡梦里等待。在上战场之前，别人用一年的时间把利刃反复打磨，他却将宝剑入鞘，等待它拔出来的时刻。

如果非要说他这一年真正干了些什么，他只是默默把大学的化学课本给读了一遍，似乎想要把一年前化学考场上的一箭之仇化成记忆。

第二年的高考时，沈一帆剑拔出鞘，斩获安徽省高考状元的名号，报考志愿时，他重重地写下：熙和大学化学系。

02.

对沈一帆来说，大学化学课本上的知识早已是他脑海中的记忆，第一年的大学生活变得索然无味，仿佛他又在等待中睡了一年。

第二年开学，他申请转系到医学院，照他的话说，他发觉无机化学不如有机化学有意思，有机化学不如生物，生物又不如人体医学。

于是，沈一帆的大二生活在熙和医学院的大学一年级中苏醒。

同一年，一个叫苏巧巧的大连女孩考入了熙和医学院，沈一帆在火车站迎接新生时遇到这位学妹。当苏巧巧轻盈地走到熙和医学院的站牌下时，沈一帆觉得自己一时忘记了什么叫化学。不久后，苏巧巧和他成了同班同学。

如今，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学霸就出现在我面前，无形之间的压力自是不用说。

所有的一切，对沈一帆来说，似乎都很轻松。

当我第一次新收病人，查体问病史写病历忙到半夜时，同样新收病人的他早已准点下班了；当查房时主治医师提问，我东一句西一句不能说出个完整答案时，他能细腻地道出答案和出处；当我费尽心思地去完成每一件日常工作时，他早已坐在休息室里，躲在笔记本电脑后，翻阅着医学杂志，那悠哉的神情，想必一如他高三和大一时的等待。

轮转第二周的一个下午，我新收一位病人，湖南来的张先生。

他因为肺部阴影住院，四年来已经辗转了多家医院，除了观察到偶尔的皮疹、间断的瘙痒和持续升高的嗜酸细胞，医生们并没有告诉他更多的答案。

当我一个小医生出现在他面前时，张先生一脸的倦容和不屑，他递给我厚厚的一叠胸部 CT 和三大本笔记本，说：「我想休息会儿，这几年我住院的经历上面都写得很清楚的，你先看完再问我问题吧。」

图源：图虫创意

03.

我扛着 CT 片和笔记本回到了办公室，把 CT 按时间顺序一张张地置上阅片架，摆满了半个墙面。

盯了半天，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又翻开笔记本，期待能发现点线索，结果发现里面竟是夹叙夹议的「编年史」——张先生按照时间经过记录了生病以来的症状变化、看病经历、检查报告和心路历程。

一个多小时过去后，临近下班时间，我终于看完了其中的一本笔记，头脑发木，然后继续一筹莫展地望着墙面上时而出现、时而消散的肺部阴影发呆。

此时，沈一帆悠闲自得地走进办公室，伸了伸腰，想必又是早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在一旁的医生休息室看了一下午文献。

路过阅片架时，他饶有兴趣地盯着上面的 CT 片，随口问我几句张先生的症状和化验检查，脸上渐渐露出轻松而又兴奋的神情。

十分钟后，沈一帆告诉我：「程君浩，这个病人一定要注意查寄生虫，你看这些阴影的变化和周围的痕迹，我觉得好像有寄生虫爬行的迹象。」

他指着那些 CT 片，一张一张地向我描述他发现的那些「虫道」，脸上的神情依旧是那种轻松和兴奋，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气定神闲，那么地得来全不费工夫。

崇拜和气馁的感觉在心里交织，这好比一个小学生练了半天投篮，球都还碰不着篮框，突然迈克・乔丹在你面前出现，轻轻松松就耍了一个扣篮。

窗外的北京，黄昏将近，晚霞殷红了半边天，一如沈一帆的怡然自得，也如同我羞愧而不甘的内心。

「也不能这么肯定吧，张先生住过那么多院，做了很多次痰液检查，都没有找到寄生虫呢。」在沈一帆敏锐的观察和细致的分析面前，我甘拜下风，但还想无力地寻找些反驳的理由。

「再多找几次吧，或许会有收获。」沈一帆拎起手提包，哼着歌准备回家去了，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辩驳的自信。

04.

仿佛考试作弊一般，我拿着 CT 片走到张先生的病床前，展示给他沈一帆发现的「虫道」。

张先生抬起脑袋认真看了我一眼：「以前还真没有医生告诉我这些，你这个小医生水平很真了不起嘛，那么，接下来我该做点什么检查吗？」

「痰找寄生虫之类的吧。」

「这些检查以前也都做过的，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再多找几次吧，或许会有收获。」

不知不觉间，我发觉自己在试图模仿沈一帆自信的语气，但却没有那种掷地有声的肯定，仿佛一粒石子掷入水中，浮夸的闷声过后，陷入空荡之中。我心里一阵慌乱，匆匆退出张先生的病房。

第二天查房时，主治医生肯定了沈一帆的 CT 发现，他对着沈一帆点了点头：「作为第一年住院医，能有这样的观察力和阅片水平，很了不起！」

「这阅片水平，简直是天才！」

「太神奇了，难以置信！」

「神医！」

「……」

同组住院医们啧啧称奇的赞叹声此起彼伏，沈一帆依旧是淡然的神情，只是手中的笔比平时转动得欢快了。

图源：图虫创意

「你们多留意临床上的点滴，努力多看文献多阅读，也能够像沈一帆一样，训练出对疾病敏锐的嗅觉的。」

呼吸科的主治医师年近四十，姓楚名柳，为人处事像他的名字一般优雅而古韵，对疾病的判断常常一针见血，治疗起来果敢又不乏细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联想起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楚留香。

查房结束，我一脸诚恳地看着楚医生：「请问，有什么书籍能够快速提高 CT 阅片水平吗？」

楚医生先是默不作答，含笑地看着我，随后反问：「大学的《放射影像学》，你的考分如何？」

我也少许愣了一下：「考得挺好的，但那些应该只是基础吧？」

「那就够了。要知道，世间所有复杂的事物都源于基本的演变。」楚医生的目光依旧是带着几分笑意。

「在学生阶段，最重要的是抓住课本知识，牢牢掌握基础，而你现在是住院医了，在临床实践中体会这些基础的演变，摸索经验是最重要的。在呼吸科轮转，你每天都会看到大量的 CT 影像，如果你做个有心人，每一张都仔细观察了，久而久之，CT 阅片也会像沈一帆那样传神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下班路过书店时，还是心有不甘地钻进店里，抱出几本厚厚的大部头影像学书籍。回到宿舍，翻开其中一本，一口气啃到大半夜。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枕在书本上睡了一夜。

05.

如此反复了近半个月，我的心情变得不安和急躁。

每天查房阅片时，我总是渴望展示自己多日苦读的成果，奈何面对不同的 CT 片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知从何分析。

每当这时，沈一帆总是不慌不忙地扫上几眼，再不紧不慢地道出其中的蹊跷所在，然后，我才如梦初醒般：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问沈一帆是否有推荐的影像学书本，他疑惑地抬了抬眼镜：「我还真没留意过什么影像学的书，只是对 CT 阅片比较有感觉罢了。」

我突然心生怯懦，自己越是努力，越是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和沈一帆之间的差距，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难道普通人和天才的距离，就是自己在不断的追赶和奋进中和他们渐行渐远吗？

让我不安和急躁的另一个理由是：我让张先生留了近两周的痰，送检的结果都是——未发现寄生虫。

我暗自埋怨张先生一定没有好好留痰，但我亲眼看到他清晨起来清水漱口数次，然后用力地清出肺底的痰液，整个过程无可挑剔。

张先生也私下嘀咕原来到了熙和医院还是黔驴技穷，但他也亲眼看到大晚上地我还坐在办公室里盯着他的资料查文献，终究没有说破，对我的各种嘱咐仍是言听计从，每天起床努力地把痰大口地清出，留标本送检。

当我第五次得到痰找寄生虫阴性的结果时，查房讨论病例时，我终于坐不住了。

「我们的思路一定是有问题的，这种化验，做多少次都是一样的，我仔细数过张先生以前的化验，他总过做了五十二次痰液检查，从未发现过寄生虫。」

我带着几分愤懑，瞟了沈一帆一眼，寻思着：看，你阅片也还是有不对的地方吧？

楚柳主治医生不动声色地重新翻阅一遍张先生的病案，又拿出他的 CT 片端详了好一阵。他的眼角慢慢地又浮现出那种含笑的神情：「查完房，我们自己在显微镜下看看张先生的痰液标本如何？」

那又如何？这一次会和前面那五十二次的检查不一样吗？我感到有些好笑，但带着几分好奇，查房后跟着楚医生到了他的办公室。

楚医生将握在手中的痰盒在办公桌上一字摆开，戴上手套，旋开显微镜的光源，小心翼翼地打开痰盒，取试管吸出一点痰液滴至载玻片，又用另一面玻片将痰液在载玻片上推出均匀的薄膜，然后持着载玻片置于显微镜的光源上，放稳，调焦，双眼对着目镜，一丝一毫地探索着显微镜下的方寸世界。

良久，楚医生终于完成了这面载玻片的「探索」，他将标本弃置污物箱。重复之前的一套动作，对着显微镜开始新一轮的观察。

显微镜前，楚医生沉稳地坐着，他微微弯着腰，双眼注视着镜头，半天不眨一下，显微镜的光源透过他的眼镜片，照在他光整的额头上，印出浅浅的光晕，他脸上的表情同样是那种不动声色的沉静，如同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如同大洋上驾驭航舰的船长。

过了一会，楚医生又开始新一轮的痰涂片制作，同样是那种沉稳和一丝不苟，仿佛此刻在他手头的，是陶艺，是插花，是茶道。

我看到了一种匠心，一种任世间纷扰我心自净的匠心。

半小时过后，楚医生还是一无所获，几近正午，他从显微镜前抬起头对我说，你先吃饭去吧。

我本想坚持再等等，奈何肚子饿得咕咕叫。走出主治办公室的门时，楚医生又恢复了显微镜前的坐姿，平静地像雕塑。

草草吃了几口，又帮楚医生拎了一盒饭回到病房，心想这场持久战该有分晓了吧，但办公室里的楚医生还是继续着取样、涂片、观察的一系列动作，他告诉我再等等，神情里露不出一丝着急。

就这样又过了一小时。放在桌面的盒饭早已凉透，我拿起一本书也翻看了几十页，楚医生还是平静而又机械地重复着。然后，他停了下来，向我笑了笑，说：「你看看这个。」

06.

我啪地一声放下书本，凑到显微镜前，镜头下那片神秘的方寸世界在我的眼前铺开。

视野的正中央有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橙黄的颜色，里面堆着一个个圆泡样的东西，楚医生告诉我这橙黄的椭圆便是肺吸虫的卵。

肺吸虫卵（图源：Korean J Parasitol. 2000 Sep;38(3):167-71）

在这个虫卵的周围，聚集着成堆的白细胞，楚医生告诉我其中不少应该是嗜酸性细胞。

困扰张先生多年的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我忍不住想呼喊几句，想把这个答案第一时间告诉张先生。

我拉着楚医生，走向张先生的床旁，告诉他这个消息，告诉他解开谜团的，就是这位数小时细心而又忘我的、充满匠心和仁爱的医生。

张先生和他的妻子落泪了，多年的疾病折磨，这对坚强的夫妇没有哭过。

而今，他们听说这个答案的探索过程，他们兴奋、幸福、感动、感叹，他们放心地哭出声来。

回到办公室，楚医生掀开冰凉的盒饭，吃得喷香。末了，他平静的脸上又浮现起一丝笑容：「程君浩，你觉得这五十多次的痰液化验，为什么只有最后一次才找出寄生虫呢？」

「你比专业的微生物室医生还要厉害。」我不假思索地说了。

「当然不是这样的。」楚医生放下筷子，收拾桌上的饭盒。

「要知道，我们医院，还有张先生此前的几家医院的微生物室都是鼎鼎大名的，那里有最专业的设备和最有经验的医生，他们一眼能看出的异常，我要盯上好半天才能发现个大概。但是，像我这样的笨人也有笨办法，别人十分钟看完的东西，我花十倍的时间看，别人抽样取标本观察，我把标本一点点地从头看到尾。功夫不负有心人，下足了功夫，自然就会有收获。」

看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楚医生接着说：「看得出，你很羡慕沈一帆的阅片能力，也在拼命下功夫想达到相当的水平。你爱看书，这很好，但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到了临床，病人和病例是最好的书籍，但你彻底了解一个病人，吃透一个病例，远比你盯着书本看，收效要大得多。」

「所谓的在临床实践中摸爬滚打吗？」

「不错，是这样的。」楚医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同样看得出，你一直在以沈一帆作为奋斗目标，但在我看来，沈一帆还算不上第一流的住院医生。我觉得，住院医生可以分成三重境界：知病，知事，知人。」

「三重境界？」我惊愕道，「怎么听起来这么高深？」

「其实说白了一点也不高深。熟练掌握常见疾病的诊治是住院医生的基础，所谓知病；能够妥善安排好病人的病情诊治，做主治医生的得力助手，所谓知事；而倾听每一个病人的故事，做好病人的长期规划，设身处地让病人感到心安和踏实，就是我说的知人。通过规范化的训练，大部分住院医生能做到知事的境界，沈一帆目前也还是这个阶段。其实，作为奋斗目标，你应该朝着更高的目标去努力。」

我点了点头，问道：「具体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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