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枪的儿子|吴建国

从空军学习结业回到部队，正是1977年春节前海军航空兵部队老兵退伍、新兵补充的时刻。司令部通知我们到警卫连报到，站岗锻炼三个月。和我们10名空勤学员一起分来警卫连的，还有30名刚刚结束入伍训练的新兵。在警卫连简陋的食堂里举行了授枪仪式后，我和新兵张铜响、赵小罗、潘龙华一起分到了8班。

老兵带岗是警卫连的一个传统，这天下午，班长把我们带上岗位。我们班警卫的范围有500米，内部称3号岗。班长把卫兵位置，几个视线最好的点，都带我们走到了，他说：最关键是我们手里的枪，条例里规定，卫兵只有在他警卫的目标和自身受到攻击的情况下，才能开枪。

我们问班长：“你站岗的时候开过枪吗？”

“没有，”班长说，“这里原来都是老百姓的庄稼地，如果他们丢了羊，半夜里也会找到这里来的。所以不能轻易开枪，连鸣枪示警也不可以。因为，一旦让老百姓听到了枪声，或者开枪伤到了老百姓，那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在今天的和平年代里，我们面对的是老百姓，而不是敌人。”

“那我们不要枪了。”

“没有枪，那还叫战士吗？”班长说。

我的第一个夜岗是零点和张铜响交接的：我看着张铜响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后，他监督我把弹夹里的子弹推上膛，互致军礼后，我站在了岗位上。没有风，这是冬夜里少有的好天气，天空也因为机场的空旷而显得格外辽阔和深远。万籁俱寂中，偶尔有狗的叫声传来，那声音在空气中荡漾许久后，才慢慢消失。不远处的良乡镇上，有稀稀淡淡的光影投照着我的警卫目标。向远处看，月光里高耸的良乡塔，也像一个站立的士兵，守护着这座历史名镇安逸的梦境。这里是京城的门户，是一个古战场，一千多年来，这里发生过无数次激烈的厮杀，攻要直取京城，守要保全江山……这样的静夜里，依稀能听到良乡塔上风铃的叮当声，那声音，讲述的都是千百年来腥风血雨刀枪剑影的故事。

我下岗回到班里的时候，张铜响还没有睡，他坐在马扎上擦枪。第二天晚上班务会结束后，班长安排写家信，就张铜响一个人坐在马扎上，又捧起自己心爱的枪看看擦擦，擦擦看看。班长找张铜响谈心，“你也算是神枪手了，应该写封信让你的父母高兴高兴。”

“俺爹娘不识字。”张铜响问班长，“能不能让俺握这枪……拍一张照片？”张铜响的老家在西北一个革命老区，他们的祖辈父辈几乎都当过兵，因此，张铜响从小就对枪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在新兵连最后一个项目59式步枪卧姿100米实弹射击中，张铜响十发子弹击中98环，创造了全部队新兵入伍训练最好纪录！为此，张铜响受到新兵连党支部的嘉奖。

“这样好，寄回家给你父母看看。”班长说。

星期天，连里批准了新兵们带枪照相的请求，张铜响和一起分来警卫连的新兵，来到良乡镇上的群艺照相馆，每人拍了一张两寸的半身握枪照。照片寄回家里后，张铜响就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在司令部不定时的查岗中，他警惕性高，口令清晰，位置正确，警卫的目标都在视野里，受到参谋长的表扬。

这天早晨，东门岗把一个老乡送到了我们8班，连张铜响也没有认出来，眼前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是扒运煤的火车来的，火车走走停停，路上走了十几天，他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煤灰。我们赶紧打来洗脸水让他洗脸。部队有规定，战士的父母来部队，第一顿饭，由连长、指导员陪着，加炒鸡蛋一碟，挂面一盆。可是老人家坚决不吃，“俺带着馍呢。” 他盘腿坐在儿子的床上，捧着儿子握枪的照片对连长、指导员说：“他现在手里有枪呢，俺和他娘放不下心，就来嘱咐他几句。我们这个娃，文化不高嘛，小时候就喜欢和村里的孩子们打打闹闹，可现在你的手里有枪呢，枪可不是烧火棍……枪是打反动派的嘛。”

儿子插话说：“不是反动派，是敌人。”

“敌人？对，敌人，敌人不就是反动派吗？”

指导员说：“反动派和敌人一个意思。”

……连长、指导员和儿子张铜响没有留住老人家，军务科派来吉普车要送他到火车站，他不让，肩膀上背着褡裢，褡裢里面是他的干馍馍，走了。很远了，大家还在向他敬礼，端起的手久久放不下来。

不久，警卫连开展了“手握钢枪，心想人民，保卫祖国”的教育，就一个父亲的期望和嘱托，让每一个干部、战士谈了自己心里的感受。这个教育过后，干部、战士对驻地人民群众的态度：战备训练时，封路的时间缩短了；夜晚遇到发急病的老百姓，各班都备了手电筒，由值副岗的战士把病人直接送到卫生队。三个月后我们回到了飞行大队，就在这年底全部队的总结表彰大会上，我们熟悉的张铜响荣立了三等功，他的事迹都和狗的叫声有关：

5月25日凌晨，3.5公里处的安庄方向传来了一只狗急促的叫声，立刻引来庄里十多只狗一起狂叫。北方农村里出来的张铜响对狗叫太熟悉了，仔细甄别后，他用哨位上的电话，让总机转接到安庄。接电话的是一位老大爷，张铜响告诉他：你们村的狗在叫，可能有陌生人来你们庄上了。“狗叫……？狗不是天天在叫吗？谢了您呐。”这天晚上，安庄真的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第二天上午，当地公安局的民警来到部队，要找这个打电话来的战士了解情况。张铜响告诉民警：2点03分有三四个人走进安庄，2点27分出来的，这几个人出安庄后往东，从黄辛庄的南边的地里进村的。最近的这家有一条大狗，它只叫了两声就停住了，还发出了“噢——”的声音，说明这几个人里面就有狗的主人，如果他们是偷东西的，那贼就在这里。警车开过去，不到三分钟，人赃俱获。10月21日凌晨三点，也是急促的狗叫声，那声音隐隐约约，是15公里外的南富苑？还是同样距离位置偏东的铁匠营？张铜响分辨着。这样的狗叫不同寻常……近了，是10公里处的贺照云村，又是一阵急促的叫声后，很快停住了。张铜响判断，那是有一群人在快速经过贺照云村，这样的夜晚，这样急匆匆赶路，而且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的……张铜响用电话向班长报告说：“我判断有危急的病人在朝我们这里送过来，建议将北边1号岗的门打开，让老百姓从这里进来。”

班里赵小罗、潘龙华等跑步赶到1号岗，接到一个被打谷机切断手臂的老乡。战士们抢过担架直接送到了卫生队，经过连夜手术，老乡的手臂接活了。

张铜响因此被驻地老百姓称为“为我们站岗的战士”。

两年后，张铜响被驻地人民政府评为“双拥”模范个人，警卫连同时被评为“双拥”先进单位，这是这支军队和军人的最高荣誉。我们10名空勤人员作为曾经的警卫连战士，和张铜响一起，在连长带领下，参加了地方政府组织的三千人参加的颁奖大会。上台发言的时候，连长讲了一个父亲的嘱托和期望，最后说：“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你们握枪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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