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先生，作文写跑题，高考却拿了第一

2020-07-24 12:14:09

文/叶楚桥

来源：楚桥（ye1390151292）

齐国有位男子，每天总是清早出门，晚上大醉而归。

家人问起，他都说终日宴饮之人，不是府尹与县令，就是马云和化腾。

丈夫亲商近政，叱咤风云，妻子当然很开心，也盼着有一天，能有人请吃火锅，然后清空购物车。

但天长日久，只见丈夫醉醺醺，不见贵人进家门，妻子终于起了疑心。

她决定早起跟踪丈夫，把事实调查清楚。

蚤[zǎo]起，施从良人之所之。

很快，便真相大白。

丈夫并没有正经工作，也不是任何酒楼的座上客。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

却没有一个人，与丈夫拱手寒暄。

连摆摊的小商贩，都不曾看他一眼。

出城后，丈夫拐进一片坟地，眼见四下无人，便蹲下身子，将墓碑前的供品，吃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宴饮”。

终身依靠的丈夫，竟是如此不堪之人。

妻子顿时瘫倒在地，泪如雨滴。

这个故事，源自《孟子·离娄下》。

由君子观之，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孟子是想告诉世人，君子应该建功立业，富贵显达，让家人引以为傲，至少，不能让妻妾蒙羞而泣。

顺治十五年，山东省的高考作文题“蚤[zǎo]起”，便是出自这里。

而那一榜的头名，便是19岁的蒲松龄。

公元1640年，蒲松龄出生于济南淄川。

《三字经》还背不全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定了娃娃亲。

岳父刘国鼎，是当地有名的乡绅。

订婚后不久，坊间就开始传言，朝廷要在全国范围内，征选貌美女子，进京充当秀女。

很明显，这是一条侮辱智商的谣言，因为清朝后宫选美，有个最基本的门槛，就是应召者必须为旗人。

但谣言从来不缺市场。

就如同每年高考期间，都会有“外国语学校门口捡到准考证，号码SB001，请失主速来认领”之类的消息，真实性虽然为零，却总会刷爆微信群。

爱女心切的刘国鼎，也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急匆匆地将女儿送到蒲家，以儿媳的身份，与蒲母同住。

几个月后，谣言散去，才又接回家中。

1657年，18岁的蒲松龄，正式迎娶刘氏过门。

新婚的喜悦，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学业。

蜜月刚过，他就迅速恢复状态，继续闭门苦读，备战科举。

第二年，他首次参加童子试，便连夺县、府、道三榜魁首，一时名声大噪。

当然，蒲松龄能有此战绩，既是因为实力，也是源于运气。

清朝的科举考试，主要是写八股文，体裁、结构和字数，都有严格限制。

特别是文章的主旨，必须要与圣贤学说一致，绝不允许自由发挥，标新立异。

但是我们的小蒲同学，偏偏不按套路出牌，虽是以“蚤起”为题，写出来的文章，却是每一个偏旁，都与孟子无关。

而齐人之妇则又不然，其疑良人也，既与妾谋所以瞷[jiàn]之，已存瞷之心，为瞷之计，而熟思夫瞷之术。

当斯夜也，必有寤言不寐，坐以待旦者矣。于是窃窃然而自念也，曰：吾起乎？

使良人起而我不起也，则闺阁之步，又缓于男子；恐我起而良人出，我出而良人渺矣。可若何？

使良人起而我始起也，则膏沐之事，倍多于弁冕；恐起者犹在室，而出者已在途矣。可若何？

无何，良人出，妇隐告妾曰：姑掩关以相待矣，我去矣！

妻子开始怀疑丈夫，便与小妾商量，密谋窥探、调查之法。

她高度紧张，彻夜不眠，天刚放亮，便问自己：是不是该起来了？

如果晚于丈夫，我这一双小脚，又怎么追赶得上？

若是同时起床，待我梳洗完毕，恐怕丈夫早就没了踪迹。

通篇都是蒲松龄的想象。

在文章的结尾，他还虚构了妻子与小妾的对话：“你在家等着，我去跟踪官人了”。

至于跟了多久，有没有找到真相，蒲松龄在文中并无交代，读者只能自行脑补。

好家伙，这完全就是一篇悬疑小说。

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典型的高考零分作文。

幸运的是，这一年的主考官，也没有按套路出牌。

他叫施闰章，进士出身，时任山东学政，博览经史，工于诗词，与一代诗宗宋琬齐名，并称“北宋南施”。

开考之前，他就在公开场合表示：“能作诗赋者，许各展所长”。

嗯，我来主考，八股文便不是唯一的标准。

果然，当翻到蒲松龄的作文，施老师陡然精神一振，迅速给了五星好评：

首艺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之乐。

文章极具神韵，百年难遇。言语流畅轻松，情节曲折生动，读之其乐无穷。

然后，果断将蒲松龄的考卷，判为A+，列为一等。

县、府、道三次应试的成功，给了蒲松龄极大的自信。

他准备趁热打铁，继续发起冲刺。

只要成为举人，便有了做官的资格。

但遗憾的是，在随后的乡试中，蒲松龄竟名落孙山。

道试的状元，却过不了乡试这一关。

蒲松龄不解、不服、不爽。

坐在窗前，他点上一筒黄烟。

深吸一口，再用力吐远。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用金榜题名，来证明自己的人生：

凭着俺胸中才八斗，凭着俺笔尖龙蛇走，凭着俺文章贯斗牛，必定要一声雷震九州，必定要万言策当朝奏，必定要插金花，饮玉酒，压金鞍，骑紫骝，五日人中争驰骤！有时男儿得志时愿酬，世态炎凉一笔勾！

——《先生论》

殊不知，惨淡的现实，却给了他连番痛击。

以至于蒲松龄的后半生，只有一首主题曲，那就是“这世界，在撒谎。梦与想，不一样……”

成年人的崩溃，都是从变穷开始的。

蒲松龄的父亲常年经商，手中有钱，仓里有粮，小日子过得不慌不忙。

1664年，蒲氏分家，小蒲同志的生活，顿时急转直下。

斯文老实的刘氏，根本斗不过两个泼辣的嫂子，只分得几亩荒田，八斗荞粟，还有三间破屋。

幼子嗷嗷待哺，妻子孱弱体虚，功名遥遥无期，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一家人的生计，成了蒲松龄眼前最大的难题。

迫于无奈，他只得去地主家坐馆，拿起戒尺，当起了私塾先生。

按理说，这是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还可以白天讲课，夜里备考，以工养学，一举两得。

但是，蒲老师干得并不快乐。

方才教写字，又要教读古。

先生偶出门，小子满堂舞。

炎天气郁蒸，难学羲皇卧。

倏忽秋冬交，霜雪纷纷堕。

粥饭日寻常，酒肴亦粗卤。

渴来自煎茶，主翁若不睹。

——《塾师四苦》

冬日冷，夏天热，吃粥饭，饮粗茶，学生不听话，主人态度差。

稍有空闲，还要帮东家烧火、担水、看孩子，端菜、拾粪、擦桌子：

放了学饭不熟我把栏垫，到晚来我与你去把水担，家里忙看孩子带着烧火，牲口忙无了面我把磨研，扫天井抱柴火捎带拾粪，来了客抹桌子我把菜端。

——《闹馆》

工作强度，秒杀007和996。这哪里是先生，分明是个下人。

如果说，一切不给报酬的加班，都是在耍流氓。

那么蒲松龄的东家，则是黑社会。

不仅没有任何加班费，就连坐馆本身的工资，也少得可怜，还经常拖欠：

神思徒劳，神思徒劳，海底明月实难捞，顾体面怎肯开口要？

满腹心焦，满腹心焦，东家说是宽宽着，无奈何只得干赔笑。

——《学究自嘲》

人到中年的蒲松龄，只能勉强养活自己，对于家中的老母和妻儿，自是愧疚不已：

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

午饭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

儿童不解燠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

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

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

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

弱女踟躇望颜色，老夫感此心茕茕。

——《日中饭》

无米下锅，只好煮麦充饥。

饥肠辘辘的孩子，却早已等不及。

不是挥勺敲碗，就是翻盆倒盏。

只有小女儿，怯生生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

此情此景，老父亲也只能一声叹息。

贫穷，肉眼可见的贫穷。

即便如此，蒲松龄还是在先贤的身上，看到了榜样的力量：

苏秦未受封，先受妻嫂辱。大舜未登庸，深山伴糜鹿……又闻百里奚，将身自秦鬻。

海底神龙不久潜，厩中良马岂长伏？冯讙长铗不须弹，郭隗三台终见寻……及第传胪第一名，天下英才始刮目。

——《辞馆歌》

苏秦、大禹、百里奚，功成名就之前，哪一个不曾披荆斩棘？

吃点苦算什么！未来的你，一定会感激今天拼命努力的自己。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不是万能的。

蒲松龄一辈子都在努力，却始终没有机会，感激自己。

从弱冠之年，到年逾古稀，大清朝的每一届乡试，他几乎都没有缺席。

但长长的金榜，偏偏没有蒲松龄的立足之地。

有两次，他以为功名触手可及，其实相差十万八千里。

1687年，蒲松龄第N次走进考场。

出乎意料，这一次的试题，竟然很对胃口。

蒲松龄一时文思泉涌，健笔如飞，结果却过于兴奋，将答题写进了密封线以内，被考官以作弊论处，又一次与中举失之交臂。

这操作，就问你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蒲松龄真是欲哭无泪，心冷魂飞：

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飘、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痴坐经时总是梦，念当局、从来不讳输。所堪恨者，莺花渐去，灯火仍辜。

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问前身何孽，人已彻骨，天尚含糊。闷里倾樽，愁中对月，欲击碎王家玉唾壶。无聊处，感关情良友，为我欷歔。

——《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

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

得意忘形，终酿大错，实在有负半生挑灯夜读。

功败垂成，无功无名，有何面目再见父老乡亲？

三年后，蒲松龄再次出战。

首场考试，他超常发挥，文章几近完美，考官极为满意。

如果不出意外，蒲松龄当年中举，应该没有悬念。

但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场考试中，他竟突染风寒，没有写完答卷，便匆匆离开考院。

首场第一，总分垫底，蒲松龄再次失利。

风檐寒灯，谯楼短更。呻吟直到天明，伴倔强老兵。

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回头自笑濛腾，将孩儿倒绷。

——《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

昼夜抱病，孤灯伴读到天明。

半生备考，到如今一事无成。

老马失蹄，真是可笑至极！

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每次落第之后，蒲松龄都会这样自我安慰。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落第自勉联》

但事实证明，即便写出了堪称鸡汤鼻祖的千古名句，蒲松龄还是改变不了，他在科场之上，一败到底的命运。

屡考屡败，屡败屡考，这其中的辛酸与煎熬，也只有经历过才知道：

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

五夜闻鸡后，死灰复欲然。

——《寄紫庭》

1711年，事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71岁的蒲松龄，因为资历够老、年龄够大，才勉强通过岁贡选拔，获得一个贡生的头衔。

虽然不能直接授官，但有了这个身份，就能享用朝廷的俸银，好歹也算半个体制内的人。

而这一天，竟让蒲松龄，足足熬了五十余年。

出道半生，归来仍是平民。

以世俗的眼光论，蒲松龄是一个失败的读书人。

但有没有考取功名，是不是袍笏加身，不应该成为今人评价古人的唯一标准。

从少年时代起，蒲松龄便开始阅读《游侠传》和《太平广记》，且“雅爱搜神，喜人谈鬼”，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就会立刻写成小短文。

对于志在科举的读书人来说，这明显属于不务正业，尤其所写之事，尽是狐妖怪谈，更是为人所不屑。

许多故交好友，都曾善意提醒，“此后还期俱努力，聊斋且莫竞谈空。”

兄弟，还是考试最重要，千万莫让鬼狐之说，影响了八股文的写作！

但蒲松龄依然执着于小说创作，甚至视其为生命的一部分。

最终，他精挑细选了500来篇，合编为《聊斋志异》。

受时代所限，书中难免有糟粕之处，但更多的篇幅，蒲松龄都是在借神怪之口，揭露官场黑暗，抨击科举不公，嘲讽世态炎凉，讴歌自由爱情，赞美自主婚姻，劝人为善，提倡以勤为本、以孝为先。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

——郭沫若

此外，蒲松龄的写作笔法，也有开创之举。

他将人格道德寄托于“异类”之身，狐鬼精魅因此显得平易可亲。至于书中的情节，看似出奇荒诞，却始终不离世道人心。

《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从这个意义上说，《聊斋志异》的思想性和艺术价值，同属明清短篇小说的巅峰。

略微有些遗憾的是，当一个书生，将“志怪”和“传奇”的笔法，带入科举考场，去完成应试作文，自然也就毫无胜出的可能。

毕竟，不是每一个考官，都有施闰章那般开明。

公元1715年，蒲松龄病逝于淄川故居，享年76岁。

穷尽一生，也未能金榜题名。他应该很不甘心。

或许，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贡院的大门前，仰望过那张榜单，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只是一千年过去了，又有谁会记得，那些榜单上的姓名？

倒是落榜的蒲松龄，却与《聊斋志异》一起，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主要参考书目：

《孟子·离娄下》战国·孟轲

《柳泉公行述》清·蒲箬

《蒲松龄传》马瑞芳·作家出版社

-END-

叶楚桥：读诗词，写人物，讲故事，有品有料更有趣。新书《唐朝诗人的快意人生》《宋朝词人的诗酒年华》正在当当和天猫热卖。微信公众号：楚桥。个人微信：ycqwx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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