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舸|传统汉语文学创作中的民族文化特性述论——从元杂剧《便宜行事虎头牌》第二折说起

文 | 王一舸

元杂剧中，有许多呈现民族文化特性的作品。带有浓郁的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特征的作品《便宜行事虎头牌》便是其中杰作。此剧的第二折更是值得讨论的案例文本。此文便以“内容与文本”“曲牌与套数”“文化特性与特征”三个章节论述其意义。

言及此剧第二折，首先要了解《便宜行事虎头牌》杂剧的整个剧情大意。下面是分折简述：

第一折为升任元帅的女真将领“山寿马”把他原来的职位——“金牌上千户”给了养育他的叔叔——“银住马”去担任。第三折写的是银住马因贪杯醉酒，所负责的防区失漏贼兵。导致山寿马不徇私情，差点将他问罪杀掉。最后罚了他一百大棍。第四折是山寿马私下到银住马处，给他叔叔暖痛和解的事情。以上是整个杂剧故事的梗概。戏剧主题是强调公私分明，人情事理不可混淆。

单单第二折，实际和主线故事没有太多的联系。

《便宜行事虎头牌》的第二折[2]讲的是银住马将要上任金牌上千户之时，和他一个破落的老哥哥——“金住马”话别的情形。其间除金住马叮咛几次银住马不要贪杯之外，整个内容和主线基本再没瓜葛。第二折的主要内容，则是这位叫做“金住马”的老人一生的际遇。

这一折也就成为此部已然有着特殊质感的杂剧更为特别的地方。

按元杂剧的规矩，第二折曲牌由一人唱出。这人就是金住马。为与弟弟银住马饯别。他到村前买一瓶酒。曲子于是这样唱出：

此一曲道出金住马穷困潦落的境况，买酒用的“几文钱”是借来的。那一声“可若今番去也，知他是甚日个团圆。”已先道出悲凉，也为之后的难团圆埋下伏笔。这里有一个小细节，就是买的酒是“酪酒”，即乳制品发酵制成的酒，点出了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特色。

然后，两兄弟相见，金住马开始唱起那首著名的〈落梅风〉：

此曲，明朝何良俊《曲论》中有所论及：

金武元皇帝，即金朝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除却附会这位开国之君外，此曲本身也耐人寻味。

完颜阿骨打画像

比如，从民族性及传统信仰习俗分析，“碧天边太阳浇奠”是生动的注脚。

此曲灵魂之处，更在于其蕴含了粗犷朴质，豪迈沧桑，并相当独特的北方少数民族内在气质。这种内在气质与汉民族的文化气质和文学传统相当不同。即使是同样豪迈的诗歌，如李白或隋炀帝的诗歌，与此曲子的内在气质都有明显的差异。更遑论高适岑参这样的边塞诗人。此种气质，或许只能从“敕勒歌”那样的作品中找到吧。当然，何良俊的友人更愿意将此曲与《木兰诗》做比。

虽然内容写的是女真人的事情。但此气质却是草原林莽，甚至荒原上求生存的人们所共有的。人们可以轻易的从今天的..的歌曲中找到相近的味道，需要指出的是，此种气质在传统的中国文学却相当罕见。

虽罕见，它却容易被理解。它的内核是一个非常寻常的主题——离别。但如何离别，就千差万别了。中国文学中，有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凄婉离别；有王勃“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那种悲而不伤，内蕴理性和洒脱的离别；也有王维《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依恋不舍，淡淡哀愁的离别。而此处的离别，是朴质的，斟满一杯奶酒，在苍天高日的莽莽间挥洒，只许下兄弟还能早日相见的期愿和需要面对命运的坚硬无常的离别。

这是无需多言，却单纯直接的刻入人心的表达。它隐含的不单是离别，更是对命运的无奈，对天地的悲叹。正是由于这种直击性，才使它高于了民族与人群，成为人们普遍能感受得到同时具有着浓烈特质的心理感情。

之后，金住马劝银住马小心职守，不要贪杯，并送给银住马自己制作的微薄礼物——“鳔接来的两根儿夹竹箭，更有条蜡打来的这弓弦。”。弓箭也是女真社会标志性的生产工具。它由传统记载的肃慎的“楛矢石砮”[4]发展而来，到金元时期普遍运用了鳔胶接制的复合弓制作技术。

楛矢石砮

下面，谈起了金住马曾有过的快活生活。

金住马也曾富贵过，也曾享受过生活。就像他说的“我可也不想今朝，常记的往年”：

他曾经串亲戚拜门，吹弹管弦，无比快活。（到处里追陪下些亲眷，我也曾吹弹那管弦，快活了万千。可辨识大拜门撒敦家的筵宴。）他也曾穿得好，漂亮齐整。蹬着鹿皮靴，佩戴珍珠，穿着干净袄子，带着粉花头巾，可能还勒着金镶玉的春水秋山玉腰带，这是怎样一种情景。（往常我便打扮的别，梳妆的善。乾皂靴鹿皮绵团儿也似软，那一领家夹袄子是蓝腰线。则我那珍珠，豌豆也似圆，我尚兀自拣着穿。头巾上砌的粉花儿现，我系的那一条玉兔鹘是金厢面。）尤其他还真长得不错。（则我那银盆也似庞儿腻粉钿，墨锭也似髭须着绒绳儿缠。）虽然上面的具体描写和汉民族审美有较大差别。不过这也是较深入和完整的体现北方少数民族风貌的部分。比如去亲戚（蒙语：撒敦）家拜门[5]，穿鹿皮靴，佩珍珠，还有系“玉兔鹘”[6]——这一代表性的北方游牧民族腰带扣饰。而他的胡须是缠着绒线的——即便是清朝戏里也体现不出这样原汁原味的女真人审美和样貌。

元代女真人

我们不但能感受到金住马年轻时候的快活和体面。还能体验他活生生的生活——巡酒筵席，快乐的跟着笛声，应着鼓点儿跳舞。这些都是金人（其实不但是女真人，更可泛化为各能歌善舞的北方民族）的快乐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