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蜜林丨纬书与汉代的思想世界

纬书与汉代的思想世界

文丨任蜜林


纬书是汉代比较独特的文化现象,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有着巨大影响。其不但影响当时的政策制定、官吏任免、封禅祭祀等国家大事,而且也影响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的思想和信仰。然而这样一种对汉代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化,却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这固然与人们对整个汉代思想的看法有关,但同时也反映了纬书在研究者那里是没有地位的。一般思想史和哲学史仅简略对其论述,并且评价很低,如认为其是“封建神学”“低级迷信”。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些评价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因为其之所以能在当时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并非仅仅是用“封建神学”“低级迷信”等所能解释的。一方面它固然适应了当时的社会、政治需要,另一方面也说明其在思想上有其合理性。


纬书思想是对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家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其试图把儒家..化。虽然这种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但并不能否认其对儒家思想推进的努力。因此还应把其归到儒家思想范围之内来看待,只不过属于儒家中神秘主义一派。


第一节  汉代思想与汉代新儒学


在中国思想史的研究中,汉代思想的研究一直处于薄弱地位。而且在一般研究者看来,汉代思想缺乏创见,没有纯粹的哲学。张岱年说:


中国的哲学,以周秦哲学为最宏伟,创造力最雄厚,内容最丰富,为以后的哲学所不及。汉代实也可以说并无纯粹的哲学,魏晋玄学则未有充分的发展;后来比较成熟的只是宋明道学,然亦不及周秦哲学之丰富活泼。[1]


在张先生看来,中国哲学以周秦最具创造力、最成熟。不但魏晋玄学不可及,就连宋明理学也无法与之相比。而汉代哲学则被张先生定为“无纯粹的哲学”,这说明在张先生心目中汉代哲学的地位是很低的。其实这并非张先生一人的看法,牟宗三也说:“先秦之后是两汉,但两汉经学之中较少哲学问题,因此我们略过不提。”[2]牟宗三也认为两汉哲学问题较少,因此可略而不谈。


蒋维乔在姚舜钦《秦汉哲学史》序中说:


自来治哲学史者,叙先秦思想,则有声有色,如春花怒放,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至叙及秦汉哲学,则材料既觉其贫弱,思想尤不见崭新,正如秋夜寂寥,索索无生气者。盖以先秦思想是创造的,秦汉之思想是因袭的,事实如是,无可讳言也。[3]


蒋维乔所谈的是20世纪30年代学界对秦汉思想的看法,当时学者对于秦汉思想评价很低。到了20世纪80年代,这种看法并没有多大改变。李泽厚说:“处在先秦和魏晋两大哲学高峰之间、以董仲舒为重要代表的秦汉思想,在海内外均遭低贬或漠视,或被斥为唯心主义、形而上学,或被视为‘儒学一大没落’。”[4]这种说法可以代表20世纪80年代思想界对于秦汉思想的看法,与蒋维乔所描述的并无多大改变。这说明虽然经过少数学者的努力,但秦汉思想仍然未能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然而汉代思想果真毫无生气、毫无创造力吗?事实恐怕不尽如此。汉代是我国历史上一个重要发展阶段,不但政治、经济得到很大发展,而且在思想史、文化史上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儒家是在汉武帝时取得“独尊”地位的,此后儒家才成为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道教亦产生于东汉末年,之后对我国的社会、政治、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也是在东汉明帝时传入我国的,并且逐渐扎根、发展的。中国文化向来以儒、释、道并称,而这些思想都是从汉代才真正开始对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发生作用的,因此,汉代思想在中国历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徐复观说:


两汉思想,对先秦思想而言,实系学术上的巨大演变。不仅千余年来,政治社会的格局,皆由两汉所奠定。所以严格地说,不了解两汉,便不能彻底了解近代。即就学术思想而言,以经学史学为中心,再加以文学作辅翼,亦无不由两汉树立其骨干,后人承其绪余,而略有发展。一般人视为与汉学相对立的宋明理学,也承继了汉儒所完成的阴阳五行的宇宙观、人生观;而对天人性命的追求,实亦顺承汉儒所追求的方向。[5]


李泽厚也说:


以阴阳五行来建构系统论宇宙图式为其特色的秦汉思想,是中国哲学发展的重要新阶段。正如秦汉在事功、疆域和物质文明上为统一国家和中华民族奠定了稳固基础一样,秦汉思想在构成中国的文化心理结构方面起了几乎同样的作用。[6]


可见,秦汉思想不但对中国的政治格局、学术思想有着重大影响,而且对于中国文化的心理结构形成也起着重要作用。其实,对于秦汉思想的重视,并非徐复观、李泽厚二人的看法。


吕思勉在姚舜钦《秦汉哲学史》序中早就指出:


然则先秦之学,周于世用者,..皆已取其意而用之矣。又独隆儒者,平世之治,固当以教化为本,夫为学者,不能不专攻以致其精,及其用之也,不能无兼揽以成其大,诸子之学,譬诸水火,相灭亦相生;贵兼收并蓄,而不可以相无,庄周久言之;而杂家亦久行之矣。道家言“君臣并至,使各自明;”儒者亦曰:“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安得谓汉世学术,不逮先秦乎?[7]


汉代思想非无创新,而是对先秦思想中于世有用者而融合之。表面看来,这种融合无甚创见,然实不然。姚舜钦说:


先秦哲学是创造的,各有特创的学说;不特不拾人余唾,且极力排斥异说。秦汉哲学是混成的。虽以墨守一家之说相标榜,实多容纳他说。此种情势,时代愈后而愈甚。秦汉哲学是翻陈出新的。先秦哲学在其当时既系初创,自然是崭新的了;到秦汉时,历时既久,渐成陈说。秦汉哲学家,乃或以各种不同的互相配合,或则引用陈说,而附以新诠释。如此重新布置,自然壁垒一新了。他们造成新说,仍冒旧说之名;世人亦遂多误认为旧说,然仔细推寻,其中同异之迹,自有可见。先秦哲学是纯的,秦汉哲学是驳的。[8]


这种看法是很正确的。虽然汉代哲学在表面上看来,驳杂无别,然实际上是一种融合各家的新思想。套用冯友兰先生“旧瓶”与“新酒”的比喻,可以说汉代思想虽仍标先秦旧说之“旧瓶”,然所装之酒固已变矣。此“酒”虽是把以前各种之“旧酒”装入“旧瓶”内,然亦可称为一种“新酒”也。


从另一方面讲,学者之所以认为汉代 “无纯粹的哲学”,与他们对哲学的理解有关。汉语中并无“哲学”一词。“哲学”一词,是..学者西周从希腊文翻译而来的,后来我国黄遵宪又把它从日文中借用过来。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哲学乃从西方而来,因此治中国哲学史必以西方哲学史为标准。冯友兰说:


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9]


张岱年亦说:


有一类学问,其一特例是西洋哲学,这一类学问之总名是哲学。如此,凡与西洋哲学有相似点,而可归入此类者,都可叫作哲学。以此意义看哲学,则中国旧日关于宇宙人生的那些思想理论,便非不可名为哲学。[10]


二人皆认为哲学源于西方,因此,要分析中国哲学,亦需参照西方哲学来选取材料。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汉代 “无纯粹的哲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哲学固然来自西方,但并非仅限于西方。如果以西方哲学为标准,则中国有无“哲学”尚成问题。即使以西方哲学标准划分的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来看,也不能认为汉代 “无纯粹的哲学”,因为汉代思想家对于宇宙论、人生论等也有着深入的思考。


由于对汉代思想的贬低和轻视,学者对汉代儒家的评价也不是很高。张岱年说:“儒家与阴阳家之混合,是西汉思想的特色,当时人都好谈灾异,好谈天人感应。这实乃是思想低落的表征。”[11]对于汉代儒家的批评,最具代表性的看法由劳思光提出。其说:


秦汉之际,古学既渐失传,思想之混乱尤甚。南方道家之形上旨趣、燕齐五行怪迂之说,甚至苗蛮神话、原始信仰等等,皆渗入儒学。以致两汉期间,支配儒生思想者,非孔孟心性之义,而为混合各种玄虚荒诞因素之宇宙论。等而下之,更有谶纬妖言流行一时。观董仲舒之倡“天人相应”,盛谈符瑞灾异,以及夏侯氏据《尚书·洪范》以作预言,可知其大略矣。


思想混杂之结果,使中国哲学思想退入“宇宙论中心之哲学”之幼稚阶段。另一面“伪作”丛出,又益使先秦思想真义不传。汉代初期,以书简流传绝少,汉廷乃征求遗书。因之,遂有造伪书以上献之恶劣风气。其中影响最大者,乃取某种文件资料,伪托为圣哲之著作。如《尔雅》托于周公,《易·十翼》托于孔子,《礼记》中《大学》一篇托于曾子,《中庸》一篇托于子思,皆其最著者也。此类文件所伪托之作者,皆儒家最具权威地位之圣贤人物,于是俗儒乐道其书,学者亦尊信成习。其影响直至唐宋而不改。而孔孟心性之义,成德之学,反为此一套伪作文件所掩。此中国哲学史一大关目,固不仅为中期之大事也。[12]


在劳氏看来,儒家发展到汉代已经背离了原始儒家的真谛。因此汉代儒家是原始儒家的堕落。因为秦汉儒家把一些非儒学的东西融合到了原始儒家的思想之中,如南方道家的形上学、燕齐方士的阴阳五行说和苗蛮的神话信仰等,这样儒家就变成了一种“混合各种玄虚荒诞因素之宇宙论”,而非“孔孟心性之义”。另外,劳氏认为这时期“伪作”丛出,从而淹没了孔孟的心性之义、成德之学。可见,劳氏是以是否“心性之义”来判定儒家的。如果符合这个标准,就是“真儒家”,反之,则是“伪儒家”。他说:


入汉,则说经诸儒生,多受阴阳家之影响。董仲舒所倡天人相应之说,实此一普遍风气之特殊表现,并非董氏之独创。天人相应之说既兴,价值根源遂归于一“天”。德性标准不在于自觉内部,而寄于天道,以人合天,乃为有德。于是,儒学被改塑为一“宇宙论中心之哲学”。心性之精义不传,而宇宙论之观念,悉属幼稚无稽之猜想。儒学有此一变,没落之势不可救矣。此中尤严重者,为此诸人立说之依托问题。曩之反孔孟者,不假孔孟之言,墨翟非儒,即讥孔丘;荀卿言性恶,即攻孟子。今汉儒则不然,明以阴阳五行之宇宙论观念为据,而故意以此解《春秋》,解《书经》,不谓此乃自己之所见,而必谓此乃儒学经典之本意。[13]


由于董仲舒提倡“天人感应”思想,把一切价值的根源归于“天”,而非“心”或“性”,所以严重地背离了孔孟的心性之学。而且在劳氏看来,汉代的宇宙论思想皆属“幼稚无稽之猜想”,没有半点价值。


董仲舒画像


汉代儒家果真是原始儒家的堕落?果真于儒家毫无贡献吗?如果按照劳思光的“心性”标准来判定是否儒家的话,非但汉代儒家不能列入儒家,就连孔子、荀子这样的大儒也不能完全列入儒家了,因为“心性”之学在他们的思想中并不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到了子思、孟子才把心性思想突出出来。孔子对于“心性”论述极少,荀子亦没有把“心性”置于思想的基础地位。这样看来,孔、荀亦不能算作“真儒家”了。劳氏的这种区分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其实,即使按照劳氏“心性之义”的标准,汉代儒家亦非于“心性”全然不顾,董仲舒对于“心性”就有着深刻的思考。


如果我们历史地看待汉代儒家,则汉代儒家也是儒家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劳思光说汉代儒家融合了道家形上学、燕齐方士的阴阳五行说以及一些原始信仰,所以不能算作“真儒家”。然而,如果我们换一种角度来看,这正说明汉代儒家对原始儒家作出了很大的发展,推进了原始儒家的进步。在这个意义上讲,汉代儒家也可称作“新儒学”。宋明理学之所以被称作“新儒学”,就在于其发展了早期儒家思想,而且也融合了..、道教等其他学派的思想。如果按照劳思光的看法,宋明理学亦不能称作“真儒家”了。


对于汉代儒学,李泽厚曾说:


董仲舒的贡献就在于,他最明确地把儒家的基本理论(孔孟讲的仁义等等)与战国以来风行不衰的阴阳家的五行宇宙论具体地配置安排起来,从而使儒家的伦理政治纲领有了一个系统论的宇宙图式作为基石,使《易传》《中庸》以来儒家所向往的“人与天地参”的世界观得到了具体的落实,完成了自《吕氏春秋·十二纪》起始的、以儒为主融合各家以建构体系的时代要求。[14]


在李泽厚看来,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家使孔孟儒家的仁义学说得到具体的落实。这非出于当时思想家的主观创造,而是当时时代发展的客观要求。秦朝结束了战国诸侯混战的局面以后,一个统一专制的帝国出现了。事实证明,儒家那种只讲仁义、不谈实用的思想并不适合当时国家的政治统治,孔子、孟子四处碰壁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切。到了秦汉时期,儒家也对原始儒家思想进行了调整,一方面仍保持着儒家的基本要素,如仁义道德等;另一方面,也吸收了其他各家的合理思想,尤其是法家的实用思想。“这个所谓‘新’儒家的根基,无论从实践上或理论上,都已大不同于原始儒家,它是在讲求功利效用的法家政治实践的基础上,尽量吸收改造各家学说后的一种新创造。”[15]正因为进行了这种调整,儒家才慢慢为统治者所采纳,从而成为古代社会的正统意识形态。


而且“心性之学”并不能完全概括儒家的基本思想,如果仅把儒家思想局限于“心性之学”的话,那么儒家就成为一种仅关心个体修养,而不关注天下国家的思想了,这样就把儒家看得狭隘了。有学者不满于“心性之学”的提法,而提出“政治儒学”。[16]其实儒家思想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内圣”和“外王”皆是其不可缺少的部分。如果夸大一方而忽略另一方都是片面的。


另外阴阳五行学说,并非与儒家无关,亦非燕齐方士独创。阴阳五行思想起源甚早,“五行”可能与殷商卜辞中的“五方”观念有关,《尚书·洪范》九畴中第一条就提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阴阳”最早则出现在《诗经》:“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大雅·公刘》)虽然阴阳五行思想到后来有所改变和发展,但并不能说是燕齐方士的独创,他们只不过把阴阳五行思想进一步发展、夸大而已。因此,阴阳五行思想并不是外在于儒家的,而是儒家中本有的思想。只不过到了战国末年,燕齐方士发挥了阴阳五行思想,并用其解释宇宙中的一切现象,从而成为一种“阴阳五行家”。这种思想对于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当时的思想无一不受其影响,如《吕氏春秋》《淮南子》、陆贾、贾谊、董仲舒等。


汉代儒家是儒家思想发展的重要阶段。儒家之所以能发展,并不在于其固守某些东西(如“心性”等),而在于其能适应所面对的社会、政治、文化环境。宋明儒家所面对的是如何在佛、道两家思想盛行的情况下为儒家重新取得地位。虽然其受到了佛、道二家思想的影响和刺激,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认其作为儒家的根本属性。汉代儒家所面对的则是如何在黄老道家、法家等思想盛行的情况下取得上层阶级的青睐,以获得正统的思想地位。他们虽然吸收了其他学派的思想,但作为儒家的仁义道德、伦理纲常等核心内容并没有丢失。因此,与宋明儒学一样,汉代儒学也是儒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也可称作一种“新儒学”。


第二节  神秘主义与理性主义


儒家在历史上有着不同的派别和形态,并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儒家。按照历史发展阶段的不同,有原始儒家、汉代儒家、宋明儒家、现代新儒家等形态。根据类别,则有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划分。


一般来说,理性主义指排斥神秘性、..性,提倡人的理性。经过春秋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潮,思想界逐渐排除了鬼神、巫术等神秘主义思想,兴起了一股提倡天道、求诸理性的思潮,可称为“轴心时代”或“哲学的突破”。其基本特征是:“承继着西周文化的发展趋向,充满实证精神的、理性的、世俗的对世界的解释越来越重要,而逐渐忽视..的信仰、各种神力及传统的神圣叙事。..性和非..性的仪典形式逐步让位于德性精神的强调,礼仪文化渐渐转化,形式化的仪典文明渐渐变为理性的政治思考和道德思考。”[17]道家老子把一切都归于道,否定鬼神思想。孔子亦注重人的德性,对于鬼神等神秘性的东西“存而不论”。到了孟子、荀子,理性主义已经成为儒家的主导。但神秘主义并没有完全消失,相反在汉代曾一度压过理性主义。


神秘主义常常与..联系在一起。世界上多数..在教义和主张上虽然不尽相同,但大多都有神秘主义倾向。英奇(W. R. Inge)在《..中的神秘主义》一书中指出:“神秘主义意味着与上帝交流,即与一个构思出来的最高实在交流。”[18]普夫莱德勒(Pfleiderer)说:“神秘主义是自己与上帝合一的直接感觉。”普林格尔·帕蒂森(Pringle Pattison)也说:“神秘主义意味着人尽力用智力抓住神的本质或事物的最高本体,并沉醉于同最高实体交流的幸福之中。神秘主义首先指的是哲学层次上的,然后才是..层次上的。上帝不再是一个对象而成为一种体验。”[19]这些都认为神秘主义是一种与上帝的交流或体验,是人类个体对于上帝的把握。


世界的多数..都包含“神秘体验”内容。史蒂文·卡茨(Steven T. Katz)指出:


基督教神秘主义者通常说他们的体验是“与上帝合一”(Union with God)。印度教的神秘主义者则说他们的体验是个体与婆罗门或最高的本体的合一。基督徒说他们的体验是支持一神论的,而不是一种与上帝真实合一的体验,他们所理解的“合一”不是同一性,而是一些其他的关系,如相似关系。印度教则坚持同一性,他们说他的体验建立在作家通常所论述神秘主义的“泛神论”基础之上——尽管印度人通常不用西方术语。..神秘主义(至少根据一些佛经的译本)并不谈上帝或婆罗门或一个最普遍的自我,他们解释神秘体验根本不包括一个最高存在的概念。[20]


这说明不同..的“神秘体验”是不同的,基督教强调个体“与上帝合一”,印度教则是对婆罗门的体验,而..的神秘体验不存在一个最高的对象(Supreme Being),而是一种对“空”的体验,是克服有我的心灵状态。[21]史华兹也指出了这一点:“在大多数被称为神秘主义的取向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假设——即具有有限性的人类或某些具有有限性的人类能够达到‘一’(oneness),或能够与实在的终极基础取得某种神秘主义的合一,而且这种教义往往持内在论或泛神论的立场(也许早期..是个例外)。”[22]这些神秘体验尽管有些差别,但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不可言喻的、直觉的、瞬间获得的、受动的、神圣感、实在感,而其根本特征则是“合一性”体验。[23]并且这些神秘体验的对象大多具有人格性,如基督教的上帝、印度教的婆罗门。


与这种..的神秘主义不同,冯友兰在《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一文中说:“神秘主义一名,有种种不同底意义。本文所说神秘主义,乃专指一种哲学,承认有所谓‘万物一体’之境界者;在此境界中,个人与‘全’(宇宙之全),合而为一;所谓主观客观、人我内外之分,俱已不存。”[24]与..的神秘主义相比,我们可以称此种神秘主义为“哲学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与..神秘主义(..神秘主义是个例外)一个明显的不同就是没有一个人格神的对象,是一种“万物一体”或人我内外合一的精神境界。


冯友兰先生


可见,神秘主义又有..神秘主义和哲学神秘主义之分。哲学神秘主义是从..神秘主义发展而来的,其排除了..神秘主义中的人格神,并吸取了..神秘主义“一体”的思想。按照这种区分,孔子、孟子、荀子、柳宗元、张载、朱熹、王阳明等基本可归入理性主义传统,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家则可归入神秘主义传统。如孔子对于鬼神采取一种存疑的态度,“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荀子对陨星、木鸣、日蚀等自然现象则作了自然主义解释,“星队、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荀子·天论》)。董仲舒则把宇宙万物都统摄在具有神学意义上的“天”之下,“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春秋繁露·郊祭》),“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汉书·董仲舒传》)。“天”是百神中的最高神,无所不包、无所不管,是万物的祖先。当然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理性主义也可包含神秘主义内容,神秘主义也可容纳理性主义内容。[25]


按照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区分,谶纬可归于神秘主义一类。谶纬是对董仲舒以来的儒家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大谈天人感应、阴阳五行、灾异祥瑞等神秘主义内容。神秘主义到汉代以后逐渐式微,一些内容被道教、..以及术数等吸收。一些内容则经过内在转化,发展为哲学神秘主义,为宋明思想家所接受,尤其对心学一派产生了重要影响。


第三节 纬书与汉代思想


纬常常与谶联在一起,称作“谶纬”。其实从时间和内容来看,二者都是不同的。从形成时间来看,谶在战国时已经出现,而纬则形成于西汉中后期。从内容来看,谶与纬也不相同。《说文》曰:“谶,验也。”《释名》曰:“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说文》又曰:“经,织从丝也”、“纬,织衡丝也”。段玉裁注曰:“‘织衡丝’者,对上文‘织从丝’为言,故言丝以见缕。经在轴,纬在杼。《木部》曰:‘杼,机之持纬者也。’引申为凡交会之称。..左右六经之书谓之秘纬。”可见,谶是一种预测吉凶的、神秘应验性的预言,纬则是对经书的一种推演性的解释。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案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由于历史、政治以及材料等方面的原因,我们很难把纬书中的谶与纬区分开来,因此,除非特别说明,这里说的纬书是从广义意义来讲的。[26]纬书与汉代的社会、政治、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这里仅讨论其与汉代思想的关系。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纬书的产生受到汉代思想的影响,如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祥瑞灾异等思想为纬书的产生奠定了思想基础。另一方面,纬书产生以后又对汉代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当时的思想家,无论是今文学家,还是古文学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纬书思想的影响。


阴阳五行思想兴盛于战国末年,其代表人物是邹衍,《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曰:


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邹衍看到当时统治者骄奢淫侈,不能崇尚道德,所以根据阴阳五行思想作“怪迂之变”和“五德终始”思想,其目的是规劝统治者。这种思想在秦汉影响甚大,如《吕氏春秋》《淮南子》、董仲舒等都受其影响。现存纬书亦有大量的阴阳五行思想,这说明纬书是在阴阳五行思想兴盛的情况下产生的。


天人感应思想是汉代思想的另一特色。当时多数思想家认为天与人之间存在相互感应的关系,如《淮南子》曰:“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故国危而天文变,世惑乱而虹蜺见,万物有以相连,精祲有以相荡也。”(《泰族训》)董仲舒曰:“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春秋繁露·同类相动》)这可能受到《中庸》“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思想的影响。纬书大谈天人感应,就是当时天人感应思想流行的结果。


灾异与祥瑞思想在汉代也很流行。祥瑞和灾异思想早已有之,殷商卜辞中就有上帝为了惩罚人类而降旱、降祸的记载。陈梦家说:“殷人的上帝或帝,是掌管自然天象的主宰。……上帝之令风雨、降祸福是以天象示其恩威。”[27]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灾异和祥瑞思想广泛流行,《左传》把大量的自然灾害如日食、水灾、旱灾、虫灾都记录下来。在《春秋公羊传》《穀梁传》看来这些都有“微言大义”,是上天对统治者的警告或惩罚。到了汉代,《春秋》公羊学兴盛,对于灾异思想也很重视。如董仲舒说:“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汉书·董仲舒传》)《汉书》《后汉书》的《五行志》记载了大量灾异事例,也可说明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影响。祥瑞思想渊源也很早,如上面卜辞、董仲舒、《中庸》中的说法。到了汉代,祥瑞和灾异思想几乎成为思想界的共识。后来纬书记载的大量灾异、祥瑞,也应受到汉代灾异、祥瑞思想的影响。钱穆曾指出:“图谶之于后汉,抑犹阴阳灾异之于先汉也。”[28]需要说明的是,阴阳灾异与图谶不是毫无关系,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形成的。


汉代经学盛行,对于当时的社会、政治、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西汉前中期,今文经学流行,这对后来谶纬的形成有很大影响。皮锡瑞说:“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易》有象数占验,《礼》有明堂阴阳,不尽齐学,而其旨略同。”[29]西汉今文经学盛行,多谈天人灾异、象数占验。《尚书》的五行思想、《齐诗》的四始五际思想、《春秋公羊传》的灾异思想、易学的象数思想以及《礼记》的明堂阴阳思想,后来大多都被纬书吸收。对于这些,谶纬有的直接抄录原文,有的则是略加解释,有的则对传文疏证阐发。[30]


自然科学、术数思想以及神仙方术在汉代也有了极大的发展。天文学在当时取得了巨大成就,如著名的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就盛行于汉代。医学在当时也很发达。马王堆出土的大量医书就说明了这一点。《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著名医书也在此时形成和流传。《黄帝内经》虽为医书,但其中有大量的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思想。术数文化在我国起源很早,可以追溯到夏、商的巫文化。到了战国秦汉时期,它仍有着很大的影响。这一点可以从《汉书·艺文志》和出土文献中得到证明。神仙养生思想在秦汉时期也比较兴盛,秦始皇、汉武帝等人对于这些都很迷信,他们曾笼络不少方士,想尽一切办法寻求长生。天文学、医学、术数、神仙等思想对于谶纬的形成都有着重要影响。


综上可知,以天人感应、阴阳五行、灾异等思想为特色的汉代思想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谶纬之所以能在当时兴起和兴盛,与这种思想基础是分不开的。


谶纬形成以后,又反过来对汉代的思想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当时上至皇帝官吏、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


王莽对于符命、图谶深信不疑。东汉光武帝也笃信图谶,其取得政权曾利用图谶,后来在同公孙述争论正统性时还利用图谶来论证自己统治的合理性。光武以下诸帝,如明帝、章帝皆于图谶信而不疑。《后汉书·张衡列传》曰:


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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