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八大原谅在现代社会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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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有人总结了中国人人际交往和处事法则中最常用到的几个句式：“来都来了”“给个面子”“还是孩子”“岁数大了”“为了你好”“习惯就好”“大过节的”“都不容易”。这几种带有妥协和原谅的处事腔调，被网友冠之于“中国人的八大原谅”。

一言以蔽之，只要是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人，总会在某一天或者某一时刻，碰到与句式所描述的相同时刻。比如“还是孩子”往往被用在孩子犯错后，家长希望得到谅解的情形，熊孩子在饭店吵闹，家长跟一旁翻白眼的客人说，他还是个孩子，请体谅一下。

但在新时代的很多年轻人看来，这不过是老祖宗结出的糟粕果子，稍有不慎运用不当，兴许还适得其反了。

《子不语》中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苏州缪孝廉涣，余年家子也。其儿喜官，年十二，性顽劣，与群儿戏溲于井中。是夜得疾，呼为井泉童子所控，府城隍批责二十板。旦起视之，两臀青矣，疾小痊。越三日，复剧，又呼曰：“井泉童子嫌城隍神徇同乡情而罪大罚小，故又控于司路神，神云：‘此儿污人食井，罪与蛊毒同科，应取其命。’”是夕遂卒。问：“城隍何人？”曰：“周公范莲，庚戌翰林，苏州人，为河南某郡太守，正直慈祥。每杖人，不忍看，必以扇掩其面。”

故事很简单，熊孩子喜官往井里撒尿，被享祀香火的井泉童子控告到了城隍庙。城隍老爷是神仙，却颇有人情味儿，他用了“还是孩子”的思维轻罚了喜官。奈何原告不依不饶，控告到了司路神处，于是，司路神不讲情面，重重处罚了喜官。

看似荒诞不经，实际借鬼神之言，说的恰恰是人情世故与世间百态。首先，苏州本地在过去确实有拜井泉童子的习俗，皆因江南地区雨水多、地皮浅，处处有水，作为重要的生命之源，当地人对水井充满崇拜。《清嘉录》记载：“置井泉童子马于竹筛内，祀以糕果茶酒，庋井栏上掩之，谓之封井。至新正三日或五日，焚送神马”。

喜官的顽劣之举在于触碰到了社会禁忌，不得不将其看作是一个原则问题。只是对于原则问题，城隍老爷恰恰网开一面，徇了私情。或许今人有些不解，他好歹是一个神仙，何故跟一个凡人讲情面？这就不得不说道城隍庙神仙的构成了。

按照我国古代的神话观念，各地的城隍、土地、山神等神祗多如牛毛，而充任这类神职的仙人，往往是各地方生前较为知名的官员或知识分子。《聊斋志异》的开篇，讲的就是一个知识分子考城隍的故事。而《子不语》中的这个城隍老爷，作者还刻意写了他生前是河南的太守，关键也是苏州人。

苏州人，同乡，这才是问题的根源。再看喜官的父亲，是一名孝廉。所谓孝廉，汉代开始是一种举荐官员的方式，随着科举出现，明清时代孝廉是举人的别称。在古代，考上区区一秀才，便不必纳粮服徭役，若是考上举人，入仕做官更是一步之遥了。最为重要的是，古代读书人本来就少，考中举人者更是凤毛麟角——否则范进也不会喜极而疯了。

正是因为人少，圈子很小，相互间都熟识，免不了会讲情面。苏州的城隍神即便不认识，在官场上厮混久了，这些人很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

城隍老爷哪怕成了神仙，他的亲友故旧还在苏州，日后免不了会跟喜官的父亲打交道，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在这种思维的支配下，堂堂的城隍神丢弃了原则，以原谅的方式轻罚了喜官。可这次他打错了算盘，原则问题面前讲情面，免不了自己问案的结果被上司推翻。

借着神鬼之口说出的故事，恰恰展示了中国人千年以来原则、原谅以及情面相互纠葛的事实。除了“还是孩子”这种场景，其他七种句式所对应的不同场面下，古今中国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也不管是当事人还是第三方，往往都会以所谓原谅的姿态示人示事。

形成这种思维定势的根源在于，人们恐惧伦理秩序的崩塌。尤其在农耕文化社会，彼此间交集、交情以至于利益盘根错节。最终，违心地说话办事都不算什么，丢掉原则，甚至也成为家常便饭。

小说《白鹿原》里，白嘉轩与鹿子霖在庄稼地里搂抱着滚来滚去打斗的场景，也揭示了所谓熟人社会，“给个面子”的中国式原谅。

白家和鹿家在白鹿原上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为了一块地，两人不惜在全村人面前拳脚相见，众人围观，各家的长工出来阻拦，才避免了打斗继续下去。事情到这一步仅仅是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根本问题还没有解决。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第三方出场，白家和鹿家的梁子便会越结越深，幸好中医冷先生出面了。有趣的是，作为以原谅忍让为基础而出面调解的第三方，为人是否公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与双方的身份必须要匹配，还要盖过他们。就像调解白鹿两家的冷先生，是方圆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假如让白家的长工鹿三和鹿家的刘谋儿出面调解，即使他们很公正，但白嘉轩和鹿子霖也不会认账。

原谅和忍让，意味着要放弃一部分利益，这种情况下，如果面子上再找补不回来，事情就会变得更棘手。可能现代的年轻一代会有些不解，既然不是心甘情愿放弃利益，何必以假惺惺的姿态接受呢？

其实并不难理解，由于彼此朝夕相处，各种关系和利益盘根错节。今天矛盾双方不退一步，或许第二天又会在其他方面相遇；今天若是不给第三方调解人面子，事后若是有求于他或者他的关系网，也就难以张口了。

简而言之，正因为活动半径狭小所形成的熟人社会法则，大众为了彼此间能安然相处，才时时将原谅和忍让挂在嘴边，每个人也随时准备担负起第三方调解人的角色。而且，所谓原谅和调解的本质并不是为了公平，只是为了息事宁人，以便双方在下次还能继续交往。

除了熟人社会法则之外，古代社会中的宗法制度和儒家文化提倡的伦理纲常，更是将重仁义和重人情发挥到了极致。于是乎，不管你内心愿不愿意，至少表面上得经营出一副和善、仁义和忍让的面孔。假如事后实在忍让不住，还可以暗中做些手脚嘛。

《白鹿原》里，黑娃睡了田小娥，给郭举人戴上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郭举人为了颜面表面大度忍让，背地里立即派人报复他。这就是所谓的原谅和忍让之后，最真切地表现。所以，中国人的这八大原谅，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社会和谐，同时也造就了表里不一、行事伪善的小人，一切都是时代的客观因素所造就。

不过，随着社会发展，封闭且稳定的熟人社会萎缩崩塌，陌生化、原子化、流动性强，成为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主要特征。正因为彼此间不熟悉，也没有切实的利益纠葛，一旦将传统的八大原谅运用到新的人际交往场景中，很多时候显得很违和，也会招来大众的反感。这正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网上对八大原谅大加挞伐的根本原因。

毕竟，过去之所以选择原谅，哪怕是虚伪的接受，是山不转水转，彼此间在今后还有很多交集。假如不让步，长远看势必会影响到各自的利益。如今的情况不同了，有时候双方交往仅限于几次甚至一次，完全不必顾虑今后会怎么样，眼下双方只要按规矩来即可。

更何况，由于社会法则的改变，多数时候贸然运用八大原谅，会让对方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的企图，吃相会变得非常难看。至于有的人还想经常扮演第三方调解人和事佬的角色，更容易一不留神就给自己戴上“道德绑架”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帽子。

再者，即使是单纯的人际交往，面对矛盾不去寻找真正的根源，而是采取息事宁人的鸵鸟政策，看似一时之间把矛盾化解了，实际上只是将矛盾做了掩盖。随着双方怨愤和误解的积累，将来的某一天反倒会更剧烈地爆发。

毕竟，无论是社会大问题，还是家庭小琐事，旧规则已不能适应新形势，八大原谅也早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社会应该基于法律和新型的人际关系，建立和完善新时代的交往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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