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马岩松：我想做些不符合时间规律的事

“我希望在洪流过后的未来回看这段历史时，一样有很多独特的个体在闪耀，这就是我想要的。”——马岩松

在海口世纪公园的临海角落，坐落着建筑师马岩松最新，也是体量最小的作品 —— 海口云洞图书馆。这座曾被英国《泰晤士报》称为“2021最值得期待完建作品”的图书馆，同时也是“海口·海边的驿站”公共艺术项目中第一个落成的建筑。遥望观之，图书馆的线条呈现出万千意向，却又和别的任何建筑迥然不同，它沉郁安谧，翼然临于波涛之畔，浑然一体，极富现代气息。

作为它的设计者，建筑师马岩松更为人熟知的经历是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成功竞得加拿大密西沙加市标志性公寓楼的设计权，这是中国建筑师首次在海外赢得重大标志性建筑设计权，这座因摇曳的线条而被当地居民称之为“梦露大厦”的建筑，成为了中国新生代设计师崛起的标志。

 Absolute Tower  “梦露大厦”

从洛杉矶宛如宇宙飞船般的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到似冰晶般绽放于极寒之地的哈尔滨大剧院，自梦露大厦后，马岩松作为中国建筑师中的佼佼者，主导了许多世界范围内的标志性建筑设计项目。而作为他的最新建成作品的海口云洞图书馆，虽然在体量上不似前述建筑浩繁，但从设计语汇到施工难度，云洞却丝毫不逊色于他的任何代表作品。

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

哈尔滨大剧院

海口云洞图书馆

云洞图书馆的外形正如名字“云洞”一样，一体浇筑的混凝土将建筑材料的硬质用大量不规则的圆润线条表现出来，图书馆周身开满了各种不规则孔洞。自由有机的造型，让物理的实质与形状变得飘渺起来，内与外，天与地，物与我，在马岩松巧妙线条地勾勒里，变得难以分辨，建筑和自然地边界逐渐交融，最终，建筑作为材料客体的存在消弭了，精神空间从其中凸显了出来。

这种“反材料”，突出空间感受的风格，可以说是马岩松标志性的设计语言，作为中国新生代建筑师的代表，马岩松一直试图探索源自东方美学在全球未来城市中的另一种可能性，而不得不说，他是迄今为止做得最好的中国建筑师之一。

我们的对话就从这里开始。在刚刚开幕的海口云洞图书馆二层，面对无垠的海面，连绵的建筑线条和环绕的玻璃幕墙，马岩松接受了时尚先生的访问。

时尚先生：最开始关于这个建筑，你的想法和构思是什么？

马岩松：一开始其实没有想这么多，最开始按照驿站设计的，然后就考虑驿站在功能上能否承载一个文化艺术空间的体量，最后就觉得如果做成一个图书馆就特别好了，这个构思的过程非常动态，最开始我们甚至连选址都没有确定，就已经率先开始构思了。

总体上来说，这个设计希望凸显出一种空间上的层次感，所以我们设计了“洞”的概念，就好像你从现实进入了一个不同的空间，再从这个地方去观察海，观察天，观察自己。

时尚先生：一开始看到这个图书馆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它感觉上特别像法国 the bubble palace，但细比较之下，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前者的线条都很规整，而云洞更起伏飘逸。

马岩松：其实我的设计灵感就是自然，我从来是对自然感兴趣，属于比较感性的人。所以你刚才说 the bubble palace 和云洞的区别确实是这样，前者它是几何的，西方的现代建筑讲究这一点，它们都是用不同的形状来构造建筑，这个思路是非常清晰的，而构造的方法是有逻辑链路可循的。但我不是，我更多是看内心的感受，所以我的作品其实没有重复的东西。

 the bubble palace 

我觉得哪怕一个小建筑，同样可以拥有完整的起承转合，可以有..有低谷，可以有暗的地方，有亮的地方，有开放的地方，有聚集的地方。它本身就可以是一个大交响乐，所以每个建筑都拥有和代表着不同的心情，建筑师就用空间去表达和诠释这种心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其实是没有什么母题或者创造风格限制的。

时尚先生：从一开始的构想到现在的成品，有没有什么遗憾或者没有实现的地方？

马岩松：其实每一步都是在往上加分，最开始的几个备选方案中，现在这个云洞是施工起来最复杂的。不管是时间上还是技术上，这种混凝土曲面造型其实是非常难做的。还好整个的建筑体量比较小，如果再大一点的话，可能会更困难。但真的实现了，我觉得非常满意，尤其是书摆上去以后，整个的个时空感，从历史穿越或者走向到未来的那种感觉全出来了。

时尚先生：就你个人而言，你的作品设计语言里核心的元素是什么？

马岩松：建筑设计，我是觉得它能很独特、恰好地说明你想表达的东西就够了。不论东方西方，不论中国外国。

如果你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形容成语言，那我们目前看到的建筑设计，它的词汇，语法，结构，更多的其实都是西方的。哪怕是中国古典建筑，我们现在的观念实际上还是以一种西方的方式来看待和诠释的。其实中国自己本身的许多古典建筑设计理念是意会的，更多靠感受。

所以我觉得我深层的内心是跟中国的传统建筑方式有连接的。我用物理空间和现实世界与心里直接的那种联系去做建筑，越没有物理材料的意义，越没有文化的符号象征，对我来说就越合适，这样会让空间和你心里多变的情绪相吻合。这可能是东西方建筑手法的核心差异，不在于语言，不光是表达，是在内在的一个看世界的角度。

时尚先生：寻找自己的建筑语汇，摆脱西方的结构和范式，对你来说是更痛苦了还是更快乐了？

马岩松：我觉得如果能独特就很快乐了。

时尚先生：但独特其实非常难，如果要做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马岩松：所以才快乐，快乐不是那么日常的。年轻的时候总想当先锋，但最后就带来一个问题，你想要超越的目标是什么？因为先锋其实也是属于西方语境的。你不是不可以挑战，但是有点莫名其妙，因为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如何挑战西方，而是东方传统古典建筑没有超越自己的东西。而你更多的是属于东方的。

比如像刚才说的这种情绪，那种意会，对我来说是自然的事，我不是刻意要跟别人不一样的。最开始设计梦露大厦的时候，我还是个年轻人，缺少技术支撑，也不太知道具体的房屋结构，但我一笔就让这个楼整个飘了起来，这种让它飘起来的情绪就不是西方的，其实是一种文化背景的自然流露，我希望每次的作品都呈现出这种感觉来，让大家看到东方内在的东西是可以表现出不同的样子的。

时尚先生：这种有意规避现有范式以及自然流露的感性认识，听上去已经超越了方法论的部分了。

马岩松：得靠寻找，靠对自己的真诚。如果你有一个丰沛的自我世界，其实你也表达不出别的来，你的表达一定都是自己的。当然这个表达可能有一个从生涩到成熟的过程，从幼稚到圆润，从简单到复杂，但是这种表达一定是代表你自己的。不过如果你对自己没那么真诚，或者总是过于关注自己跟世界的关系，你就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表达调整到不是自己的样子。

一开始你的作品或者表达里，可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的自己，你一定要把它给呵护好，把它给放大，或者说对自己任性一点，把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放开。我觉得就建筑师而言，这一点是特别重要的，应该格外关注自己的内心。

时尚先生：在东西方都接受过建筑专业教育，这些经历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你是一个叛逆的人吗？

马岩松：我得感谢他们，因为我是那种他怎么教育我就要反着来的人，所以感谢给我塑造的一个这么讨厌的性格（笑）。但我并不是对所有的过去都看不惯的，尤其是现在，我经常从中国古建筑和城市规划中得到激励和启发，我觉得我们的祖先他们胆量特别大，就拿北京城来说，先建成紫禁城，然后建这些山水，最后让人生活在山水中。城市的布局既有以礼仪的格局，又有自然山水的格局，而在这个格局中又有着一种精神世界，这种人造大景观，这种精神世界，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城市中的乌托邦一样。现在的城市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了，好像那个时候的建筑营造纯粹就是为了一个心灵的理想之地，决心非常大。然后这种理念通过这些物质建筑流传到现在。

后来我在耶鲁念书，耶鲁的校风其实是鼓励叛逆，鼓励批判的，它给我们这种叛逆的人提供了一个合理性，好像谁不叛逆都不太合群了一样。但是，虽然对古今中外都有批判，可是中国传统古典建筑，不仅是它的形式，还有它背后蕴含的那种胆略和理想主义那种气质，始终对我影响很大。

时尚先生：你提到了中国古典建筑，对你来说建筑代表的仪式感重要吗？你谈到了过去的建筑，你怎么理解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建筑之间的联系？

马岩松：我个人是比较抗拒所谓仪式感的。我觉得未来的城市跟现代主义这种机器的城市最大的区别就是，未来城市是一个关于人，关于人和自然这种关系的城市。中国古典城市建筑，比如皇家园林，在体现这种关系的层面上水平是非常高的，只不过它的关系最后落到了皇权上，落到了士大夫阶层上，而不是面向所有的人。现在北京这些园林，比如中山公园，比如景山，虽然已经对所有人开放了，但它们还没有构成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它只是一个物理的空间，这个空间，以前你不能进，现在可以进，你可以把进去游玩当作一种日常生活的放松也好，逃避也罢，但真正的建筑是要看它是不是有足够的精神高度的，而不单单是物理空间的开放与否。

时尚先生：这种精神空间具体指的是什么？

马岩松：就像我们回想起自己的成长一样，可能会有一些关键的东西，一段音乐啊，一本书啊，一个你喜欢的人啊。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特别个人化的，跟心灵有关的。精神空间应该是激发和存放这种个人化东西的地方。它不是说我今天工作了8小时，需要休息3小时，这个休息是一个生理需求你必须得休息，但它不代表你有一个精神世界的栖息地。

作为建筑师，能够为这种精神世界栖息地所做的首先就是自我表达，其次是在物理上制造出一个空间以供人们表达自己的想法，让所有的不同的价值和思想集中起来。

时尚先生：云洞图书馆看起来是个绝佳的例子。除了自己的作品外，你在别的建筑作品上有让你印象深刻的关于精神空间的例子吗？

马岩松：我在设计的时候会一直回想我喜欢的建筑带给我的感觉。比如路易斯·康设计的索克研究所。他在研究所由远及近，做了一个一直延伸到天空海面尽头的简洁线条，两边是错落的建筑。一般这种两边错落中间延伸的设计，在传统的建筑营造范式里，最后就应该烘托出一个..，比如一尊神像，但索克研究所的最后是空无一物的，只有天空和海洋。就路易斯·康的设计而言，建筑本身已经不再是一种叙事了，它不是要刻意传递什么，而是营造出了一种全面的空间力量。天空和海洋是一直都有的，但通过路易斯·康的建筑空间设计，随处都有的天空和海岸变得独特了起来，自然景观转化成为了隐喻文化含义和心理感受的人文景观。

 索克研究所

路易斯·康早已去世了，虽然索克研究所还在使用，但是那里的空间本身和研究所的功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建筑本身坐落在那里，没有显著的文化符号，任何人，无论你是东方还是西方，也不论你的教育程度和文化水平，任何人站在那里都能感受到建筑营造出的空间感和那种精神层面互动带来的震撼。

时尚先生：你有过不被理解的时刻吗？你是自我怀疑的时刻多还是自我肯定的时刻多？

马岩松：当然是后者（笑），就觉得你们都不懂。这其实只是一个能不能接受的问题，对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想什么事是你特别想要去做的。我经常不被接受，都习惯了，而且也没有怨恨谁，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先锋。

在很多时候我是非常坚定的人，然后我发现特别有意思的一点是，面对那些不理解你的人，其实说了什么并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是要让他看到你的坚定还有共同解决问题的愿景。一开始不接受，做做工作就接受了，这个过程还挺有意思的。

时尚先生：作为一个中国设计师，你未来的愿景是什么？

马岩松：我是希望能做一些不符合时间规律的事。历史规律好像是这样的，就是有你没你似乎都差不多，该抵达的地方都能到。翻开建筑史，你会发现好多规律都在里面，水到渠成一样，其实不是特别有意思。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那些，你没有料到他们会存在的，那些不符合规律的人。比如高迪。西班牙的古典建筑都非常漂亮，现代建筑也很牛，它们的发展都顺着一条规律线性走下来，没有高迪其实也挺好的对吧？整个历史很顺。但是，高迪出现了，你立刻就会对这个民族有特别直观的认识，你就会觉得，人类也太有意思了。因为他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时代感，我们今天比较喜欢说的时代性，高迪的建筑甚至都没有时代性，就好像他是跳脱出历史规律存在的一样。

我常常在想，假设外星人来了地球，说要把你们的文明摧毁，或者重点保护起来，那他会挑什么建筑来着重下手呢？我想应该肯定是高迪这种不代表集体，不代表线性发展规律的建筑，因为他是个体的，突变的，与众不同的，不符合规律的，而正是这种独特的个体，星星点点组成了斑斓的文明。

中国当然处在一个大时代洪流里，可我希望在未来回看这段历史时，一样有很多独特的个体在闪耀，这就是我想要的。

图片：CreatAR Images、Aogvision、ArchExist、Greg Mei

撰文：N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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