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解决产能过剩的三种不同思路

铁曾经是一种罕见金属

炼铁的汗青大略有3500年。公元前1400年摆布，小亚细亚东部的赫梯人把握了炼铁手艺，考古学上把此后500年称为“铁器时代”。这种说法有些过度夸张。其实，在炼铁手艺发现后的3000年里，人类实际上仍然生活在“石器时代”和“木器时代”：路是石头铺的，桥是石头或木头建的，房子是石头或木头盖的，生产对象首要是木头建造的，石匠和木匠的市场弘远于铁匠的市场。

事实上，直到300年前，在欧亚社会，铁一向是稀缺的物品，甚至能够说是贵金属。铁只用于制造餐具器皿，少量耕具，五金产物。当然，人类生产的铁大部门用于制造杀人的兵器——枪炮和刀剑。在欧洲人达到之前的美洲和澳大利亚，人们甚至还不知道铁为何物。

中国有3000多年的炼铁史。欧洲西多会修士大约从公元1300年起头使用“间接法”炼铁，中国的铸铁厂使用这种手艺的时间比他们早2000年。但直到几十年前，铁在中国仍然是非常稀缺的器材。宋代，铁曾做过泉币。通俗人家里，铁制造的物品很少，故有“砸锅卖铁”的说法，意即家里最贵重的器材就是那口用生铁锻造的锅，在万不得已时也得卖掉。钢就更稀缺了，所以要“好钢用在刀刃上”，刀背是用不起钢的。1953年，中国生齿58,260万，生铁产量223万吨，人均生铁产量只有3.8公斤，与英国1720年的人均产量相当，其时英国生齿525万，生铁产量2万吨。

铁为什么稀缺？

铁之所以稀缺，并非因为贫乏铁矿资源。事实上，铁矿资源很雄厚，寻找铁矿石并不难。地壳中跨越5%的区域含有铁元素，地核约四分之一的处所含有鎳铁合金。但绝大部门铁矿石是以氧化物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无法直接使用。铁的供给首要受制于炼铁手艺，不是矿石储量！

炼铁就是用高温把铁从氧化物和其他杂质（如硫磺、磷等）平分离出来。是以炼铁需要燃料！数千年来，人们知道用来冶炼铁矿石的独一燃料是柴炭！只有柴炭能将炉温升到1300°C-1500°C以上,将铁矿石中的氧化物和其他杂质星散，生产出及格的铁！

柴炭炼铁有两个问题：一是，柴炭的供给量有限，燃烧柴炭的速度远远跨越木材生长的速度；二是，为了在燃烧过程中使碳分子与铁的分子晶格连系，高炉必需连结铁矿石与燃料可以充裕接触，但柴炭相对来说轻易被压碎，无法承受在高炉里聚积过高发生的自身重量，这对高炉的规模发生了极大的限制，因而每个高炉的产量很低。

丛林危机

　　16-17世纪的时候，英国每生产1万吨生铁需要近10万英亩的丛林，这意味着仅一个17世纪的高炉每年就要消费4000英亩的丛林。炼铁对木材的需要导致大量丛林被砍伐，冶金工业的成长，似乎以过度砍木和丛林的最终扑灭为其弗成避免的后果。到16世纪中期，英国很多炼铁厂四周的丛林几乎被砍光了。这引起遍及的担忧，公家甚至担心缺乏造船和取暖用的木材。是以，在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为了珍爱丛林，曾公布了好几个法令，限制某些郡里炼铁厂的数目，并禁止在伦敦四周20英里内开设炼铁厂。因为燃料的欠缺，尽管英国地下有雄厚的铁矿，还需要从瑞典和俄罗斯进口铁。甚至有人猜忌，是否应该把铁矿算在英国的财富之内。这有点像今天人们商议绿色GDP核算的味道。有些人说，英国最好没有炼铁厂，最好不生产铁，因为炼铁厂把所有的树木都吞掉了。

亚伯拉罕·达比发现焦炭炼铁法

解决英国丛林危机和铁欠缺的独一出路，是手艺立异。对此作为做大进献的是一位叫亚伯拉罕·达比(Abraham Darby)的企业家！他于1709年发现了焦炭炼铁法，让铁酿成能够大量生产的廉价产物，给英国冶金业拓荒了一条金光大道，不光拯救了英国的冶金业和丛林，并且改变了世界，人类才真正进入“铁器时代”！（顺便说一句：今天谈到情况损坏，化石能源被遍及求全为的祸首祸首，企业家具有弗成推卸的责任。其实从汗青上看，化石能源拯救了丛林！企业家是改善情况的力量！）

亚伯拉罕·达比于1678年生于英国西米德兰兹郡(West Midlands)的一个贵格会家庭。贵格会(Quakers)在英国是一小我数很少的..整体，但企业家群体中贵格会成员的比例非常高。达比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兼铁匠，固然不很富足，但也有钱帮助他去伯明翰的一个“酿酒商”手下当了7年学徒，在那边，他学会了焦炭烘烤麦芽的手艺。25岁的时候，达比到场了由一些贵格会成员开办的布里斯托尔铜业公司，并成为一名公司负责人。其时，用黄铜杯子和勺子的生产几乎被荷兰人垄断了，荷兰人的手艺机要其实就是用沙子取代陶土和黏土来熔铸器具。达比于1704年跨过英吉利海峡到荷兰学到了这个机要。回到英国后，他试图完美从荷兰学来的手艺，并在1708年申请到了专利。

达比意识到他的新手艺还有其余用途，也就是用于冶炼产量更大因而也更为廉价的铁。但他在布里斯托尔(Bristol)没有能说服合作伙伴。于是他脱离布里斯托尔，于1709年来到什罗普郡的科尔布鲁代尔(Coalbrookdale)，买了一个旧高炉，办起了炼铁厂。他把高炉做了革新，起头测验用煤炭做燃料冶炼铁。他先用生煤做实验，没有成功。但他没有泄气，叫人把生煤烘烤成焦煤，就像烤麦牙使之干涸一般，然后用焦煤做燃料，究竟生产出及格的生铁！[i]

在达比之前，曾有几个发现家-企业家试图用煤炼铁，均没有成功。但达比成功了。

像任何立异一般，新产物和新手艺在机能方面最初不比老产物和老手艺好，焦炭冶炼的铁最初质量不如柴炭冶炼的铁。但经由达比家眷三代人和其他企业家的持续改善，稀奇是亨利·科特(Henry Cort)于1784年发现搅拌炼铁法之后，焦炭炼铁最终完全庖代了柴炭炼铁。

让我用数字解说这一点。1720年英国生铁总产量20,900吨，个中20,500吨是柴炭冶炼的，只有400吨是用焦炭冶炼的，占比不到2%；1750年，生铁总产量27,000吨，个中24,500吨是柴炭冶炼的，2,500吨是焦炭冶炼的，占比达到9%；1788年，生铁总产量增加到68,000吨，个中54,000吨是焦炭冶炼的，占比80%；1806年，生铁总产量257,800吨，个中250,000吨是焦炭冶炼的，占比97%，全英国有162个高炉使用焦炭，而只有11个高炉仍然使用柴炭。[ii]

英国地下既有雄厚的铁矿石，也有雄厚的煤炭，煤与铁的连系为工业革命奠基了能源和材料的根蒂！焦炭炼铁最初是在科尔布鲁代尔显现的，科尔布鲁代尔也是以被称为“工业革命的降生地”(the birthplace of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铁的产能过剩了！

跟着焦炭炼铁手艺的推广应用，英国在钢铁工业方面的劣势地位，很快就变为全欧洲所公认的优势地位。1750年，英国进口棒铁(bar iron)31,200吨；1796年，英国进口棒铁38,000吨，出口24,000吨；1806年，英国出口棒铁31,500吨，没有进口。

焦炭炼铁使英国铁的产量敏捷增加，价钱大幅度下降。铁产量的指数级增进要求人们对铁的需求也呈指数级增进，但来自谁人时代的铁器商对铁的需求的增进远没有铁的产能增加得快！如许，1770年月中后期之后，英国的钢铁工业显现了严重的“产能过剩”！

解决产能过剩的三种分歧思路

若何解决铁的“产能过剩”？从今天的角度看，大略有三种思路：第一种是凯恩斯主义的思路，第二种是规划经济的思路，第三种是企业家精神的思路。

凯恩斯主义的思路就是刺激总需求。好比经由扩大信贷，降低利率，刺激每个家庭购置更多的锅、刀叉，更多的镰刀斧头，如本来每人一把刀叉，如今每人两把；本来每家一口锅，如今鼓励你再买一口锅；制造更多的金属兵器，刀剑，枪炮；甚至动员战争；经由泉币贬值和出口补助刺激出口，经由关税和配额治理限制进口。

规划经济的思路就是当局较量出“社会最优的产能”和炼铁厂的手艺尺度，进行供给侧改造。如选出多数定点炼铁厂，对其实行产量配额；没有达到手艺尺度的一律不克进入定点名单，没有进入定点名单的炼铁厂一律“关停并转”；不再核准投资新的炼铁厂；限制煤炭的生产，限制生煤炼焦的比例，让那些不听话的企业没有炼铁所需的燃料；等等。

解决产能过剩的企业家思路

那时候的英国，凯恩斯主义还没有降生，规划经济也没有显现，英国人解决铁的产能过剩问题时，占主导地位的是企业家精神的思路。

企业家精神的思路就是经由立异络续改善铁的质量，降低价钱，发现铁的新用途，缔造铁的新市场！让我们用约翰·威尔金森的例子解说这一点。

约翰·威尔金森（John Wilkinson，1728年？月？日—1808年7月14日），是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时期有名实业家、发现家，他是瓦特蒸汽机的第一个订户。他发现制造出了镗床，能够制造出及格的气缸，是以也成为之后20年瓦特蒸汽机气缸的垄断生产者。

约翰·威尔金森的父亲伊萨克·威尔金森也是一位企业家，之前曾用铁制造了鼓风机的运动隔离板。受父亲的开导，约翰·威尔金森首先制造了铁椅子，而之前的椅子都是木头制造的。接着，他又用铁建造啤酒桶和各类型号的管子。1776年，当人们谈论在科尔布鲁代尔四周的塞文河建筑一座桥梁的时候，威尔金森建议应该用本地生产的生铁建一座铁桥，而不是传统的石桥或木桥。他本身设计了这座桥，达比三世的科尔布鲁代尔炼铁厂生产了该桥需要的生铁。如许就有了世界上第一座铁桥，该桥于1779建成，至今仍然耸立在塞文河上供人行走，科尔布鲁代尔由此酿成了铁桥村(Ironbridge)。

最弗成思议的是，威尔金森接下来提出用铁造船。以其时的常识，比水重的器材是弗成能漂在水上的，船一向是木制的，因为木头比水轻。所以当他提出建造铁船时，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甚至给他起了“铁疯子”的绰号。面临世人的冷笑，他说到做到，1787年7月把一只用螺栓固定的铁板做成的船放在赛文河上，比水重的器材居然在水上漂起来了！他终于说服了那些不相信的人。如许，铁船就起头慢慢替代木船。世界上第一艘跨大西洋的铁制蒸汽汽船SS大不列颠号，是由英国有名工程师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內尔(Isambard Kingdom Brunel)设计的，1843年下水，曾往返于英国与纽约之间从事客运。这艘船1970年修复后如今停泊在布里斯托尔的旧船厂，成为英国最受迎接的旅行景点之一。

1788年，威尔金森为巴黎市供水处定做了40英里长的生铁水管。他还用铁建造了飞轮、滑轮，用铁轨替代煤矿坑口的木轨。蒸汽机、纺织机等机械的骨架和大部门零部件都是用木制的，威尔金森认为，这些木头都应该用铁代之。

威尔金森在临终前说，铁已注定会替代谁人时代所用的大部门建筑材料；有一天人们会看见四处都是铁制的房子、铁做的亨衢、铁做的船。事后验证，威尔金森的想象和预言都成为实际。他不愧是“钢铁工业之父”(the father of the iron trade)。当然，他或者没有展望到铁做的蒸汽车头在铁铺的轨道上奔腾。[iii]

跟着企业家发现和缔造出一个个新的市场，尽管铁的产能呈指数增进，铁不再过剩了。不光不外剩，并且还求过于供！在约翰·威尔金森作古半个世纪后，英国企业家亨利·贝塞麦（ Henry Bessemer ）1856年发现了吹风转炉炼钢法，威廉·西门子（William Siemens）1861年发现平炉炼钢法，使得钢的生产成本大幅度下降，铁几乎都被炼成了钢，铁的时代酿成了钢的时代！1889年建成的巴黎艾菲尔铁塔，是最后一个大型铁建筑！之后就是钢筋撑持的摩天大楼了！

1889年3月31日落成的巴黎艾菲尔铁塔

三种思路的素质分歧及对当下的启迪

凯恩斯主义思路和规划经济思路素质上是当局主导经济，企业家精神思路是企业家主导经济。凯恩斯主义思路和规划经济思路着眼于当前，企业家精神思路着眼于将来。当局主导靠得是较量和强制号令，企业家主导靠的是想象力和对将来的判断。想象力是看见不存在的器材。当局只能看见存在的器材，企业家才能看到不存在的器材，并把它们缔造出来。当局主导只能削足适履，企业家是相机行事。当局主导导致需求的简洁叠加和子虚繁荣，企业家主导才真正带来市场的扩大和手艺的迭代！

今天，生成式人工智能成为热点话题。ChatGPT能做什么？这需要企业家们卖力思虑。谁能用ChatGPT革新本身的产物，谁能为ChatGPT缔造出新的市场，谁就有进展获得贸易上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