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虹：《雅人韵士》中的名人与往事

人的平生，往往会有很多偶然。有时候，人的命运，就是因为某些偶然事件而发生改变和转折。好比，合法我求知欲最兴旺的及笄年华，偏偏赶上了灾难性的“文革”，此后十多年与学校、书本无缘；而1978年2月28日，当我怀揣着登科通知书去丽娃河畔的华东师范大学报到，成为“文革”竣事、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许久我都一向狐疑是在梦中。这是我人生中的两次“偶然”。每一次，它都使我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与转折。前者，是亿万人始料不及的囊括神州大地的一场文化大难，它无情地耗费了青年学生叩开人类文明宝藏大门的求知妄想；尔后者，却又像阿里巴巴用暗语打开了意想不到的藏金秘窟之门，像我一般的幸运者获得了泛舟学海、攀缘书山的时机，圆了曾经可望而弗成即的大学之梦。

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后，我就像一条欢畅的小鱼一般，无比酣畅地游进了常识的海洋；又像一块干涸的海绵一般，迫不及待地吸吮着书本的营养。昔时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有不少国宝级名师，如施蛰存、许杰、徐中玉、钱谷融等师长。我何其幸运，可以成为他们或亲自执教或聆听其教育的学生。在我的人生之路上，他们的人格魅力、精湛学问、学术品质和高风亮节深深地润泽着我，成为我进入学术圈的人生表率。

这本书“师恩难忘”一辑中所收的数篇回忆散文，就依靠着我对他们的深深惦念和浓浓想念。《师长风仪，山高水长》即为纪念施蛰存先生而作。他被誉为平生同时开启四扇窗户：现代派小说创作的“东窗”、西方文学翻译的“西窗”、古典文学研究的“南窗”、金石碑版考据的“北窗”。我念大二时有幸成为他亲自授课的独一一届本科生之一，那年他七十五岁。一学期下来，这位岁数与我们整整相差半个多世纪的老传授，在我们那届“小”学生中分缘颇佳，我们既钦佩他的常识赅博，学贯中西，更喜欢他的平易近民，诙谐有趣，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有名传授的脾性和架子。从他的音容笑脸中，你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曾经历久蒙受过人生各种灾祸和不公的白叟。上世纪八十年月初我卒业留校，有幸成为施师长的同事后，多次登门拜望，与他面临面攀谈。在我所熟悉的那些年高德劭的文学前辈中，除了导师钱谷融师长外，我最喜欢跟施老这位乐观、机灵、布满生命活力和生活情趣的先生用方言攀谈。他操一口乡音很重的通俗话，无论说话照样聊天，有趣生动，睿智诙谐，趣话如珠，让人如沐春风。

施蛰存师长(1905—2003)

《品格清高，春风化雨》一文，回忆几位恩师中年数最长、资格也最老的许杰师长。他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建系后的首任系主任，五四时期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会员。他是我考取华东师范大学之后最早熟悉的作家。入学后不久，我在藏书楼看到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书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个中就收有他的小说《惨雾》《赌徒吉顺》等。茅盾师长赞许他是其时“成就最多的描写农民生活的作家”，我对这位以示意浙东村庄悲剧见长的名作家十分钦佩。研究生卒业后我与他成了统一教研室的同事。不久，教研室搞运动，年近九旬的他拄着手杖来了。我的影簿里珍藏着教研室同仁与许杰师长的一张合影，弥足珍贵。

《魏晋风度，苦守“人学”》记述我读研究生时的导师钱谷融师长，也是一位教会我懂得什么是文学、如何做人做学问的学术引路人。师长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文学是人学”。他说，文学是人写的，文学也是写人的，文学又是写给人看的，是以，研究文学必需首先学做人，做一个文品高贵高声、人品磊落的人，这是人的立身之本。师长严峻地指出，他喜欢踏扎实实做学问的忠实人，憎恶东钻西营搞关系的投契家，对本身的学生更是如斯要求。他语重心长地说，一小我的精神老是有限的，要把首要的精神最大限度地放在做学问上，而不要放在人际关系的斡旋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品比文品更要紧，人格比才学更贵重。1957年师长写了那篇《论“文学是人学”》的有名论文，此后被批判多年，其间四次胃和十二指肠大出血，讲师一做就是三十八年，可他却从来没有悔怨过，晚年的他对我说：“因为我相信我的概念没有错。”

《论文学是人学——钱谷融文艺论文选》

《铮铮风骨，国士无双》眷念我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肄业时的系主任徐中玉师长。他在上述这几位年逾九旬的老师长中更为长命。在跨越百年的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他持之以恒地苦守常识分子的良知与中国文论和文学的标杆，历经灾祸而以民族、国度大义和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发扬光大为己任，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身处困境而默然，面临危局而敢言；谨小慎微俯首工作，甘于贫寒埋首学问——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人生表率与精神遗产。他的平生，端正直正地写好了一个大写的“人”字，成为我们后学受用不尽的贵重财富。

我后来之所以会选择文学研究为终身职业，是和徐中玉师长、钱谷融师长、施蛰存师长、许杰师长等老一辈师长们上行下效和鼓励支撑分不开的。我揭橥的第一篇谈论，就是选修徐中玉师长和钱谷融师长合开的“文艺学专题”课的一篇功课，是徐师长发还功课时鼓励我去投稿，后揭橥于《上海文学》1979年第4期上。固然至今我已经在国表里各类刊物上揭橥了数百篇学术论文，但受到徐中玉师长鼓励而投稿揭橥第一篇论文时的感动之情仍难以忘怀。还有在读研究生时，钱谷融师长为我的论文揭橥写介绍信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此后的任何一点提高，都离不开他们的栽培与教育。

第二辑“名人忆旧”中所收入的多半是与文坛名宿，如巴金、贾植芳、余光中、刘以鬯、钱法成等文学前辈交往的纪实性散文。

《那年春节，巴金给我签了名》一篇，回忆上世纪八十年月中期，我对巴金的长篇小说《寒夜》发生了粘稠的研究乐趣，写了《〈寒夜〉悲剧新探》《〈寒夜〉人物谈——论汪文宣》等论文。文学研究会作家王鲁彦是《寒夜》中主人公汪文宣的原型之一。历久流离转徙的动荡生活，严重地损害了他的身体，不幸染上肺病，因为贫乏医药，无钱医治，竟在1944年炎天疼痛地病逝于桂林，年仅四十三岁。出于对鲁彦等已故作家的崇拜之情，我由此结识了鲁彦的夫人——覃英先生，她和鲁彦的遗腹子王恩琪师长其时住在桂林路上海师范学院教工宿舍。逐渐地，我们成了忘年之交。于是，我知道了巴金对王鲁彦及其家人长达五十余年的眷注与悬念。1985年春节的大岁首三，覃英先生带我去给巴老贺年。巴老用略带哆嗦的手在我带去的《寒夜》上亲笔签了名。

《贾作真时真亦“贾”》是为贾植芳师长辞世一周年而作，回忆了我与贾师长的两面之缘。1986年7月我硕士研究生卒业时，导师钱谷融师长请他担当卒业论文答辩..主席。我起头见到他和中山大学吴宏聪传授时非常拘谨，说话也有些结巴。贾师长见我如斯重要，笑着对我说：“你的论文我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你不关键怕，我这个主席固然是真的，但传授正本就是‘假（贾）’的嘛。”他这一说，钱师长、吴师长都邑心地哈哈大笑，氛围马上变得缓和轻松起来，我说话也就利索多了。那天论文答辩十分顺畅，甚至还很兴奋，贾师长后来说了不少鼓励我的话，固然他那一口山西话听起来有些费劲，但我照样句句都能领略。此后，我一听贾师长的名字便有一种天然而然的亲切感。后来有一次，他坐在我们“小字辈”一桌，坦然而愉悦地接管我们给他敬酒。他姓贾，脾气倒是真的，从不掺假。

《凭一首〈乡愁〉》一文，写1988年我应邀赴港出席“香港文学国际钻研会”时，与有名诗人余光中师长的初遇及跨越“浅浅的海峡”后三十余年的交流往来。首次晤面似乎很难一会儿把他那些时而柔情脉脉时而博丽雄浑、构想巧妙而又气势多变的诗文，与面前这位个头不高、头发斑白、精精瘦瘦、说话慢条斯理的长者关联起来。他不像一个潇洒浪漫的诗人，倒像是一位矜持儒雅的绅士。在离别的那天，我收到了余光中师长最新出书的精彩散文集《凭一张地图》。扉页上有他用一手时兴字体工整的题词。后来，他又请人转赠给我两部在..出书的诗集《莲的联想》和《隔水观音》，上面也都有他的亲笔签名。睹字思人，现在已成了“遗书”。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写我与“香港文学泰斗”刘以鬯师长的海上文学缘。从1988年他揭橥我从上海寄去的《戏内套戏，梦中蕴梦——论白先勇小说及..版话剧〈游园惊梦〉》始，到2018年他以百岁高龄在香港辞世，其间我与这位沪籍“同乡”结下的深挚友谊，尤其是历经周折帮他找到了其在上海的故居（也是昔时他开办的怀正文化出书社的社址），拍了很多照片寄给他。他很快来信说看了照片很感动，流下了眼泪。《香港文学》1991年5月号上揭橥了拙作《为了“拆除”的纪念——怀正文化社旧址寻访记》。在施蛰存师长的挽劝下，1994年他终于带着太太罗佩云一路“回家”了，距离他1948年离沪整整四十六年。他作古后，有媒体报道说他离沪赴港七十年从未回过上海，这是不切实的。

刘以鬯作品：《椰风蕉雨》+《迷楼》（点击图片购置）

还有《“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和《“真的猛士”真脾气》，都是写浙籍钱氏文假名人的文坛掌故，前者是写有名剧作家、书法家钱法成与浙江昆剧团《十五贯》的“昆曲答复”故事；后者经由史料查证，厘清了五四文假名人钱玄同与绍兴古越藏书楼主人及与其女儿徐婠贞攀亲之谜。

“同志中人”这一辑收入的数篇漫笔与笔记，皆为多年来与国外华文有名作家，如卢新华、严歌苓、张翎、陈若曦、尤今、吕大明、谢馨、吴玲瑶、潘耀明等相知相熟的文友接触、交往的记人散文与阅读笔记，这些文友普及美国、加拿大、法国、菲律宾、新加坡以及中国..和香港，意在凸显其人文情怀及华语文字背后的人格与艺术魅力。

这篇《吐丝心抽须，锯齿叶剪棱》，是对《伤痕》的作者卢新华及其文学创作四十年的夹叙夹议的述评。卢新华和我属于恢复高考后考入上海高校的首届大学生。我们有一个配合的称呼：1977级。我在华东师范大学念书时代就据说过复旦大学卢新华的名字：1978年8月12日的《文报告》破天荒地用一整版篇幅登载小说《伤痕》。而我写出长篇论文《论卢新华四十年文学创作进程》倒是在2016年。上海作家协会主办的“首届国外华文文学上海论坛”，接纳作家与谈论家面临面的形式举办，我所谈论的作者恰是卢新华。

《“小说是作者的一个个梦”》《“海那边”与海这边》原是我编选并由江苏文艺出书社出书美籍华文女作家严歌苓的中短篇小说集的“编跋文”，首要是文本解析。没有当论文来写，便自在舒缓好多。个中也不乏感性的评述，“读严歌苓的小说，会让你不再心心念念只想着一己的不幸与小我的悲欢。所以，编选她的作品，无论若何都是在做一个个‘梦’的解析，一次次感情的探险。”

《“曲”中情意结，“恋”时人婵娟》是我编选的张翎中短篇小说的“编跋文”，谈我与张翎从了解到熟悉的文学交往。2002年秋天，第12届世界华文文学学术钻研会在浦东名人苑宾馆举办，来赴会的“北美兵团”中，有几位名震一时的 “新移民”作家，张翎是个中之一。尔后，大陆及台港澳区域文坛似乎陷入了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泥沼，而远在大洋彼岸的张翎，却幸运地阻隔了这争名逐利的圈子，文心变得纯粹与清爽。她那些自在淡定、细腻缜密的“业余”小说，反倒显得天然深挚，纯净大气，如《雁过藻溪》等作品。

《至情至性的人事景致》和《“艺术家只能听命于美神”》，离别是写中国..女作家陈若曦和法国华文女作家吕大明其人及其散文的。陈若曦，“她之所以在其散文中避免当一名浓墨重彩地描画山水的工笔画师，更不想当一名滔滔不绝地炫耀胜景的观光导游，乃是在于作者心目中对‘人事景致’的存眷和属意，远远地跨越了天然景观自己！只有人世间的人，这才是陈若曦最注重、最器重的”。而吕大明，“她具有抒情的、唯美的、自然带有某种敏感与伤感的艺术家气质，是创作散文的最佳人选”。

《“放只萤火虫在心里”》写我所熟悉的新加坡女作家尤今，“尤今总也不显老。熟悉她已经二十年了，每次见她，老是乐乐呵呵的，很康乐的模样，一笑起来，发自心里的开畅大笑，很有爆发力，一点儿也不遮遮掩掩。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如许；二十年曩昔，她照样如许”。她说：“心中有桃源，无处不天堂。”雷同尤今般康乐的还有美国华文女作家吴玲瑶。《诙谐是人生的“润滑剂”》便是写其人与其文的。在北美华文文坛，吴玲瑶为工资文皆以“诙谐”著称，在她那些即使规戒时弊的杂文中，也往往看不见辛辣的讪笑，尖利的奚落，更不见声嘶力竭地高声斥责，吹胡子怒视地厉言呼喝，即使是面临不怀好意的挑战，她认为最好也能行使聪明与谈锋起劲化解，既一吐为快，又能报“一箭之仇”。真是趣味十足。

《缪斯赐赉的典雅与浪漫》写大器晚成的菲律宾华文女诗人——谢馨。见识谢馨，只觉三“奇”。一奇，是她的“根”。她原籍上海浦东，属于“滴滴呱呱正宗我伲上海内陆人”。二奇，是她的声。她做过播音员，有一副清脆而富有音乐质感的好嗓子。三奇，天然是她的诗了。比起及笄年华即立名诗坛的早熟才女来，谢馨甚至颇有些大器晚成的况味。但这位缪斯女神赐赉她以灵感与才情的“后起之秀”，起步不久就成为令诗歌王国瞩目的天之骄女。品其诗也在阅其人。

《非鱼非石，是景是灵》写的是有着香港“宋公明”之佳誉的彦火（潘耀明）师长：一位广结文缘的香港资深散文家、出书家和社会运动家。彦火师长不光擅长写散文，并且是一位有着侠义肝胆的谦谦正人。文若其人，散文对于他而言，是再适合不外的体裁。写散文，需要有真脾气。从三十年前他为我慨然寄书，到看他在《书白痴的杂趣》为本身画肖像，虽不敢说彦火师长嗜书如命，但能够一定的是，书就像他的亲人和情人，多年来，他持之以恒地与她们相依为命。或许，他下辈子仍会与她们相伴相爱。

余光中师长曾说：“散文家无以凭借，也无可遮掩，不像其他文类能够搬弄技能，让作者能够隐身在厥后。”散文既无技能能够虚伪，却能把作者的才情、学识、人格、风度、气质、教养及个性清楚地暴露出来。思惟情绪的贫瘠，常识学问的陋劣，文学功力的欠缺，胸襟气宇的窄仄，都邑在散文中无处躲藏，让人尽收眼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散文其实是极不轻易写的。散文靠什么来博得读者呢？我认为，靠真情实感，作者不克说谎，不克捏造，不克掩饰，不克矫情。总之，在写这些人和事的时候，我是真心敬服他们，爱戴他们，信服他们，书写他们的。巴金师长生前说过，把心交给读者。现在，我把心交给《雅人韵士》中的每个描写对象。我之所以写这些人和事，尤其是个中有不少是文坛人人、学界绅士和文学名人，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借写名人来举高本身；我也不是为了市欢名人，取悦别人。作为研究国外华文文学的学者，找我写谈论的人不少，但我首先是读作品，看作品可否打动我，这也是多年前钱谷融师长教我的：“好的文学作品会有动听的艺术魅力，不克让人动情的作品，不克算好作品。”若是你的作品不克打动我，哪怕再有名气，我也是不会写的。这是我作为一个学者所对峙的学术底线。

钱虹著《雅人韵士》（点击图片购置）

感激宁波出书社总编袁志坚师长，没有他的力邀，我不会想到要出书这本集子。感激宁波出书社文学出书中心主任午歌师长，还有总编助理徐飞师长和责编陈姣姣密斯，没有他们的辛勤起劲，这本集子也难以问世。谨申谢忱。

2023年3月26日写于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