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拿破仑

2023-02-16 03:23:09

1816年的一天，拿破仑正与拉斯卡斯（Las Cases）谈论英国的政策和他与玛丽-路易丝（Marie-Louise）的婚姻。突然，似乎忘记了还有听众在场，他沉默了，“一只手拄着脑袋”。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说道：“我的一生是怎样的一部小说啊！”

这句话非常有名，时常被引用，而且千真万确。但是无论拿破仑的一生多么传奇，它更像一首乐曲而非一部小说。

当《发条橙》（L’Orange mécanique）的作者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决定写一部关于拿破仑的小说时，他将其命名为《拿破仑交响曲》，其中每一个章节都以贝多芬后来改名为《向一位伟人致敬的英雄交响曲》的《拿破仑交响曲》中的乐章命名。

贝多芬谱写的第一乐章正展示了拿破仑那非凡命运的节拍：有活力的快板。

▲我们制作的《帝国之路》先导视频

人们时常会惊叹于有关拿破仑的那数以万计且与日俱增的研究的庞大数量；然而这并不值得震惊，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能像这个短暂的时代一样，经历了如此多的空前的大事、彻底的变革和不朽的崩溃。

从法国..爆发到拿破仑帝国的崩溃不过经历了区区四分之一个世纪。这场革命即使未如尼采所说，使拿破仑的出现成为必然，也至少为他的发迹创造了条件。

从三级会议到皇帝退位，历史并非在按部就班地前进，而是一路疾驰。拿破仑犹如一道流星划过天际：从1793年他步入舞台到雾月十八政变，才过了仅仅6年，从他手握权力到宣布成为终身执政不过只有3年，从终身执政到帝国时代的到来也才过了2年。

▲雾月十八政变（虽然这一幕发生在雾月十九日）中，拿破仑带着两个掷弹兵冲入保民院后遭其议员揪斗的场景，当然，现实中的拿破仑并未表现得如此镇静

雅克·班维尔（Jacques Bainville）指出：

不到10年后，就将是路易十八的复辟……10年之前他刚刚脱颖而出，仅仅10年之后，这一切就要终结了……他25岁时还是个小军官，后来却奇迹般地在35岁成为了皇帝。

时代推着他的肩膀一路向前。他时日有限。日子就像一场极度丰富的梦一样飞速流逝，几乎没有停歇，也没有放缓，就这样戛然而止，灾难急不可耐地到来；他短暂的统治期间发生了如此多波澜壮阔的事件，使人不禁误以为其长达一个世纪。

▲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皇帝宝座上的拿破仑一世》或称《法兰西人的皇帝陛下在他的宝座上》，创作于1806年，拿破仑似乎与帝王的华丽装束格格不入，表情严肃却缺乏神采

在这如此短的时间内，拿破仑扮演了以下所有的角色：科西嘉爱国者、雅各宾革命党（但不极端）、斐扬党人（时间不长）、热月党人（却为罗伯斯庇尔辩护）、征服者、外交官、立法者、“英雄、统帅和文化艺术的资助人”、..的独裁者、世袭的君主、废立君王者甚至是1815年时的立宪君主（如果我们认真地了解一下百日时期所设立的制度）。

拿破仑对三级会议召开前的事态即便并非完全漠不关心，也是处于极其心不在焉的状态，满脑子都想着科西嘉岛，以至于无法持续关注在大陆上发生的事情。

事实恰恰相反，从1788年末开始，法兰西的形势在他的书信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他已经站在了“爱国者”的一边。

他之所以选择这一立场，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境况遭遇或者信仰理念，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出于对科西嘉的爱，他投向了革命的事业。

大权在握之后，他就很少关心科西嘉了。“我对科西嘉人忘恩负义了，”他有一次承认道，“我对此感到很抱歉。”

当该岛在1800年末爆发暴动时，科西嘉也确实宣布为“不受宪法保护”，并且这种状态以各种借口维持到帝国末年。

拿破仑的形象在人们心中的变化简直有如魔术，甚至让人不禁怀疑自己得了替身妄想症。随着形势变化，他不仅变换着角色，被套上了各种戏服，连名字和相貌也随之而变。

他起初使用的是一个奇特的、连拼写和读音都尚不明确的名字，是Nabulion、Napolione、Napoléon，还是Nauplion？都不重要，他后来就选择只用姓氏了，并将Buonaparte法国化为Bonaparte。

在意大利，一些人声称这个姓氏也不比他那奇怪的名字可靠多少。他本人或许虚构了在圣吉米亚诺（San Gimignano）附近的远亲，他的奉承者则给他杜撰出了异想天开的家族谱系，怀疑论者则声称经过考证，他祖先的姓氏并非是波拿巴，而是马拉帕尔特（Malaparte）。

▲波拿巴家族简略版直系亲属表，重点在于波拿巴父母和他们的孩子们

他们在拿破仑的经历中寻找证据，在他们眼中拿破仑干的坏事总比好事多，正如他们宁可相信他姓Mala-parte，而非Buona-parte。

这当然不可能，但是它至少有一个功劳，就是启发了年轻的库尔齐奥·祖克特（Curzio Suckert）用马拉帕尔特作为自己的笔名—或许是被这个兼有族名源流和人物历史考证的故事所吸引的皮兰德娄（Pirandello）给他的建议。

1804年，波拿巴在加冕称帝后再次使用拿破仑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从那时起就代表着一个王朝的缔造者—人们甚至将由他拔擢的王公们称为“拿破仑的效仿者（Napoleonids）”—所以有必要让它显得不那么怪异。

由于教宗希望避免与这个缓和了由..带来的针对教会的敌意的人再起龃龉，教士们在罗马拼命翻阅殉道者名单，但并未找到名为拿破仑的圣徒。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名为纽波利斯（Neopolis）或是尼阿波利斯（Neapolis）的圣徒，此人是否真实存在或许有些疑问，但正能解决问题：尼阿波利斯不是和纳波里奥（Napoleo）相近吗？纳波里奥不是和拿破仑相似吗？

就这样，皇帝也有了他的节日，8 月15 日，他的生日—这天也是圣母升天节。不知一直叫他波拿巴的约瑟芬（Joséphine）是否也改了习惯？从那时起，他信上的签名就是“NP”“Nap”“Napo”或是“Napole”。

▲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放荡、奢侈，却极富魅力，除拿破仑外，波拿巴一家都对她抱有敌意，拿破仑起初对她一往情深，但在经历了诸多风波之后，这种激情变成了一种平淡而持久的感情

至于他外形的变化，米歇尔·科万（Michel Covin）做了有趣的描写。

他引用了拿破仑的秘书布列纳（Bourrienne）的话：“没有一幅这位伟人的画像完全和他本人相像。”这可能也符合大多数画像的情况，当然有某些画像比另一些更加传神，它们更好地抓住了画家格罗（Gros）所说的“外形特点”。

没有一幅画真实还原了拿破仑的形象。一位帝国时期的代表历史学家早就做出了如下观察：“大多数画像都让波拿巴（后来的拿破仑）与他戴着神秘面具的形象大有不同。”

▲右上：雅克-路易·大卫，《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图中的拿破仑意气风发

▲左下：保罗·德拉罗什，《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这幅画中的拿破仑身披大衣，骑着驴子，若有所思

大量的肖像在这里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光是法国国家图书馆就收藏了5000幅以上拿破仑的画像。皇帝的轮廓就这样变得有点模糊，哪怕我们总是能即刻认出他。

这些画像的传统特性也没有任何帮助。很早以来，遵循“政府风格”的艺术品—尤其是绘画和雕塑—都力图展示画中人物的职位，而非拥有这个职位的人。

我们应该像米歇尔·科万建议的那样，相较于同时代的作品，要更看重后世的作品吗？

的确，热拉尔（Gérard）、伊萨贝（Isabey）、大卫（David）和安格尔（Ingres）描绘作为第一执政的波拿巴和登基称帝的拿破仑的大作，并不能助我们理解，黑格尔在耶拿（Iena）的人群之中，亲眼看着他心目中的“世界精神”骑着战马从自己眼前经过时的激动，以及歌德被特准与拿破仑会面时所被激发的热忱。

▲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第一次执政拿破仑·波拿巴像》

那么，后世的德拉罗什（Delaroche）和菲利波托（Philippoteaux）的画作，是否胜
过了和他同时代的大卫和安格尔的作品？我们难道应该认为这些纯粹基于想象的画作中包含了更多的真实成分？

米歇尔·科万认为詹姆斯·桑特（James Sant）于20 世纪初所作的色调阴沉的《圣赫勒拿岛，最后阶段》（Saint Helena，The Last Phase）具有重要意义。我们知道他在最后
流放岁月中的身材样貌是什么样子吗？

他形象大变，身材发福，而且不再刮脸了，蒙托洛（Montholon）的妻子甚至说“长长的胡子”让他变得认不出来了。与这位在圣赫勒拿的囚犯头戴帽子，思考着奴隶托比的悲惨命运的慈悲形象不同，桑特以他流放时期的记录为基础，根据自己的想象绘出了他的样子：严肃，悲伤，消沉，精神和肉体都极度疲惫。

▲詹姆斯·桑特“更切合实际”的拿破仑画像，《圣赫勒拿岛，最后阶段》，创作于1901年

尽管它没有任何真实可信的依据，但这幅画像尚合情理甚至贴近真实。

一张照片会更有说服力吗？这可不一定。有几张照片，在照片上，我们能看到一个人，当然，不是拿破仑本人。那是他弟弟热罗姆（Jérome），摄于第二帝国时期，他死前不久。

这些达盖尔式照片吸引了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我凝视着曾亲见过皇帝的眼睛。”在看着它们的时候他这般想着。他几乎可以从中看到皇帝本人，热罗姆在这些照片上与皇帝如此相像，拿破仑到他弟弟这个年龄的时候，或许就是这个样子。那就是他，这不容置疑。很吸引人的照片。然而，我们也只是看到了一个长相酷似拿破仑的老人而已。

▲法兰西第二帝国元帅热罗姆·波拿巴的相片，约1858年摄于马耶尔与皮尔逊照相馆，他是拿破仑的幼弟，才智平庸，在滑铁卢会战中他对乌古蒙庄园的无谓强攻白白消耗了法军宝贵的兵力，但他是拿破仑的兄弟中唯一一个活到第二帝国的人

拿破仑是神话，是传说，甚至是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充满了他的名字，以至于无法将他与他的时代分隔开来。

历史学家们认为，关于拿破仑的历史与传奇的边界如此模糊，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写出一本完全真实可靠的拿破仑传记。皇帝？一个容器，一个空壳，一个对接连出现的问题与诉求而言意义非凡的象征。

▲提到拿破仑，我们也总会想到滑铁卢的失利，反法联军取得胜利，终结了拿破仑帝国，拿破仑·波拿巴被流放至圣赫勒拿岛（可参考汗青堂系列038《滑铁卢：决定欧洲命运的四天》），自那之后，“滑铁卢”似乎成为了“失败的代名词”，本书（即《帝国之路》）中并未探讨1802年后的事迹，而是以宣布波拿巴成为终身执政及之前的经历为线索，追寻拿破仑登上权利巅峰的历程，作者也在继续撰写拿破仑的后半生，本书的下部也会在未来与大家见面

即便拿破仑的功业影响了整个欧洲，但它终究是法国历史的一部分。

然而，拿破仑本人某种程度上具备着普世的意义。而这也是没有一幅画像能完全表现拿破仑的原因之一。传记文章同样存在这个局限。

“我们对拿破仑进行了无数心理、精神、才智的侧写，对他做了无数评价，”班维尔说，“而他总能从我们试图把他关住的书页里溜走。”

这也是他魅力犹存的秘密所在，哪怕是他缔造的世界离我们远去，哪怕是思想的转变让他荣光不再。他的神话已大不如前了：拿破仑那伟大的军事胜利对我们来说，已不再有托尔斯泰那代人所感受到的那样大的魅力了。

神话随着维持它的热情的耗尽而消失：对荣誉、英雄主义和战争的热情。战争曾在很长时间内被看作是对美德的培养，但它全部的魔力都随着20世纪的那些残酷屠戮而消散了。

▲安托万-让·格罗，《波拿巴在雅法慰问鼠疫患者》，他不惧感染风险，亲手触碰患者腋下的淋巴肿块，这一场景让人不禁联想起旧时欧洲国王的“治愈奇迹”

但是，在他身上有些东西在现代仍有意义：那就是命运终将屈服于我们的意志的信念，它曾属于年轻的波拿巴，也属于我们，或至少我们希望它属于我们。波拿巴，某种程度上说，是每个人的梦想。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精神病院里有那么多人自称拿破仑：一个没有显赫祖先和姓氏的人，凭借意志、勤奋和天赋的力量造就了自己。他是自己命运的缔造者，选择了这条以1815年自厄尔巴岛回归—这次他的行为没有半点合理性—告终的道路，为自己的故事写上了应有的结局。

他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并凭着自己的天分，突破了所有已知的界限。他并非后人可以仿效的典范，而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这里，存在着拿破仑魅力犹存的秘密，他是现代个体的代表。这，就是本书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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