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岁的三甲大主任玩抖音火了，为什么他不想让老同学知道

当网红，能给一名医生带来怎样的改变？

我坐在宣武医院「大脑袋」的会议室翻看着吴浩医生的抖音账号，一边看他在门诊「怼」患者，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宣武医院的中国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造型为「脑型结构」，被称为「大脑袋」（图源：作者拍摄）

「多大啊你，才 34 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身体。」

「你的腰椎好得一塌糊涂，别这么娇气。」

「老太太，我们迟早都有没的一天，身体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这是自然规律。」

「现在做手术就是止痛，没什么别的意义。」

吴浩是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脊柱外科主任医师，他是宣武医院神经外科医生中手术量最大的医生之一，也是抖音上的「网红」，除了门诊，一周七天都排满了手术。

他用十三年时间，把科室的接诊量翻了二十倍。

图源：吴浩助理邢大朋提供

「非常抱歉，让你久等了，刚给研究生上完课」，还没等我自我介绍，吴浩一进门，就主动走过来和我握手。

我把吴浩助理邢大朋刚买来的 「多肉葡萄」递过去，他说：「没事，你瘦你喝吧，我减肥。」 

把奶茶放到一边，要和「宣武大主任」对谈的紧张感一下子没有了。

从 46 岁的大主任，到十万粉视频博主

过去的一年, 短视频的风刮得火热，也刮进了各级医院的办公室。吴浩所在的宣武医院神经外科里，也有不少同事玩起了抖音。

纸媒电视等传统媒体宣传虽然具有权威性，但随着自媒体时代的到来，电视节目覆盖范围有限，影响力并不持久，一期电视节目的热度，两三个月就会散去。短视频..却完全不同，只要你坚持更新，每天都有人来看。

不过，当助理邢大朋提议做抖音时，吴浩的内心是有些抵触的。「我自己手机都没下抖音，家里孩子也不允许看，太耽误时间，影响学习。」

「对于在抖音上科普，年轻人习以为常，但我们这些 70 年代的人内心深处是排斥的。」吴浩这样说。

长久以来，在医生心里，存在着一种思维定式——做科普的医生有点不务正业，医生就要踏踏实实看病、搞科研，不能出去「吆喝」。

而在短视频时代，抖音又太过娱乐化。这种碎片化的传播方式难以承载有质量的信息。占领短视频..的，也大多是一些单纯的感官刺激和搞笑段子。

用短短的十几秒做正经科普，有人看吗？

助理邢大朋尝试说服吴浩。邢大朋认为：「好的科普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这个观点和吴浩不谋而合。

吴浩说，他曾经遇到过太多的患者，因为轻信不科学的观点，从而耽误了病情治疗，令人异常惋惜。

「正确的医学科普对患者来说至关重要。」于是，吴浩答应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试试看。「但我希望能够通过段视频还原医生真实的工作状态，不要做作。」

起初，邢大朋提议像抖音上许多医生一样，开讲堂，做科普。但是，吴浩作为主任医师却很难抽出时间配合——一天的时间都被手术、门诊、查房、带教占满了。

图源：吴浩医生微博

无奈之下，邢大朋尝试跟拍吴浩的查房经过，然而，未加剪辑和后期的两段视频只收获了寥寥几百个点赞和播放。

查房没有人看，手术不方便拍摄，那就只能试试门诊了。

吴浩出门诊时，邢大朋就将相机架在角落拍一整天。镜头对着吴浩，患者只露出声音。下班之后，再选取几个症状典型的片段，剪辑后上传到抖音。

坐门诊的吴浩，常常一针见血地指出病情，言辞有些犀利却幽默十足，许多患者被他一「怼」反而安心了。这种「调侃和吐槽齐飞，医嘱共大实话并存」的看诊风格，意外地大受好评，吴浩的抖音账号粉丝量很快就突破了十万。

网络上的热度甚至蔓延到了线下。越来越多的患者千里迢迢来找吴浩这个「耿直」「接地气」的医生求诊。

邢大朋想起一位从深圳来的患者。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腰间盘突出已经在当地做了三次手术，依然疼的厉害，根本没法下床。

手术接二连三失败让他几乎绝望，但在看了吴医生的抖音后，这名患者还是决定来来一次北京。

「他一进医院，见到吴医生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邢大朋回忆道「北京应该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但好在，吴医生已经为他做了第四次手术，现在已经恢复良好了。」

还有许多患者会给吴浩的抖音发私信，邢大朋还遇到过网友问：「得了梅毒怎么办？」即使这些问题不归神经外科管，她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了。

抖音带来的影响力，吴浩始料未及。

去年一年中，陆续有通过抖音来就诊的患者。「这周一的门诊，一百多个患者，三十几个都是看抖音来的。」吴浩说道。

更令吴浩惊讶的是，被抖音吸引来的患者里还有不少是老年人。就在不久前，还一对头发已经全白的老夫妇通过抖音来到吴浩的门诊，丈夫八十多岁了，妻子也年逾七十。

「我一直以为抖音都是年轻人玩的，没想到在中老年间也这么流行。」吴浩这样说。

用十三年时间，病人翻二十倍

现在的吴浩，一天门诊要看一百多个病人。很难想象，如今声名赫赫的「宣武脊柱外科」，成立初期却是个异常冷门的科室，几乎无人问津。

2005 年，国内首个脊柱神经外科在宣武创立，患者寥寥无几，两年的手术量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台。

那时，国内的神经外科主要集中在椎管内肿瘤切除和颅底手术上，对脊柱的稳定性考虑较少，甚至一度被称为「脑外科」。

不仅患者，许多医生也不理解神经外科为什么要做脊柱手术，脊柱不是骨科医生的事吗？

实际上，脊柱类疾病进展缓慢，不同阶段需要不同处理方式，需要神经外科、骨科、康复科、疼痛科等多学科的共同诊治。

神经外科擅长保护脊髓和神，骨科擅长脊柱的稳定，脊柱神经外科必须将两者完美结合。

吴浩曾在德国、美国等多国进修，深知神经外科的优势和重要性。但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脊柱矫正、肿瘤等患者本来就少，科室划分又复杂，神经脊柱外科这样的「小众」科室，即使拥有高超的手术技术也无处施展。

回忆起那段迷茫的时光，吴浩说他甚至曾想过干脆放弃当医生去咨询公司发展：「那会儿，别的专业组排队等床，我们自己专业组却有空床。」

然而，当吴浩第一次上台主刀后，这些焦虑和遐想又都消散了。手术的成功和患者康复带来的巨大成就坚定了吴浩做外科医生的决心：「既然要做就要尽力做到最好。」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没人了解神经脊柱外科，吴浩就从挂号处开始科普。

吴浩请挂号处的同事吃饭，聊天，告诉他们哪些脊柱疾病可以由神经脊柱外科治疗，希望他们下次遇见症状符合的患者，患者可以推荐到神经脊柱外科看看。

吴浩还常常和神经内科的医生们聊脊柱外科的手术，对于保守治疗无效的病人，也可以让神经脊柱外科来试试。

但是，这样的科普范围太小，收效甚微。更多的患者依然不了解脊柱疾病，病急乱投医，稀里糊涂的开始治疗；或一味地「保守治疗」，错过了最佳诊疗时机。

吴浩意识到，仅仅停留在医院内部的科普和宣传是远远不够的。这时，一位在新华社工作的患者给了吴浩建议：为何不试试媒体呢？

于是，从 2009 起，吴浩医生在《健康报》等媒体上发表了近二十篇科普文章。患者渐渐多了起来。甚至开始有患者从全国各地赶来，拿着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找「吴医生」看病。

为了让科普更加生动有趣，也照顾到更多阅读不便的老年人，2014 年，吴浩医生和第四军医大学唐都医院的一位脊柱神经外科医生一起，共同编写了《漫画脊柱》一书，用漫画的形式来开展脊柱健康科普。

图源：百度百科

除了科普文章，吴浩还在网上回答患者的提问，在全国各地讲学、做手术演示、上电视健康类节目。

2018 年，中央卫视《健康之路》邀请吴浩作为嘉宾录制了「脊柱神经保卫战」等几期节目。电视节目的播出后。宣武神经脊柱外科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门诊异常火爆，吴浩原本每天 70 多个的门诊量直接突破了 100。

 图源：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公众号

而如今，已经是主任医师的吴浩，每年要做 1000 多台手术，是宣武医院神经外科手术量最多的医生之一。

做医生，需要人设吗？

不同于大众对医生「古板，学霸，不解风情」的印象，吴浩健谈、幽默、喜交朋友。加上德国进修的经历，他的外语水平也十分出色，科室里大大小小、国内国际的会议都由他来组织、主持。

对于这样一位医生来说，成为网红，到底意味着什么？

出乎我意料的是，当被问及以后在抖音的规划和打算，吴浩却表示，如果粉丝太多可能也会放弃。

「抖音的影响力是双面的。流量为医院带来患者的同时，也增加了我们门诊的负担。」吴浩说，从抖音来的患者里，大多数没有手术指征甚至完全健康，「许多粉丝来找我只是求个心安。」

吴浩说，看了电视科普的患者和看了抖音科普的患者相比，前者的手术概率往往要高于后者。「这是因为传统的科普渠道时间长，内容详细，观众对疾病和治疗手段可以获得更为清晰的认识和判断。」

但短视频则不同。

吴浩认为，大家看抖音主要还是「图一乐」。「十几秒的视频，很难把一个事情解释清楚，你说话有没有知识点无所谓，粉丝觉得『这个医生说话挺实在的』，也会来看。」

抖音这类短视频形式的信息转播，最容易让人记住的是「人设」和「标签」，而非内容。吴浩认为，自己之所以受欢迎，主要是源于网友们给了他一个「耿直医生」的人设。

「说话直白有趣，这是因为门诊的时候和患者讲话，必须要让他们听懂。哪天网友突然看到我正经严肃的一面，会不会觉得当初看错了我？」

抖音火了之后，吴浩在公开..发言都谨慎了很多，不敢暴露过多的个人信息，担心哪天一不留神就「人设崩塌」。

图源：吴浩抖音

如今，吴浩在抖音上已经拥有了十二万粉丝。但他从不主动和家人朋友提及，甚至不希望自己的大学同窗知道。

在吴浩自己的抖音视频里，他总是呼吁大家不要低着头刷视频，对颈椎不好。

吴浩始终认为，医生最主要的精力应该放在临床技能和科研能力的锻炼上，尤其是年轻的医生。

「外科医生，越年轻越不适合做科普。网络上的患者慕名而来找你做手术，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吴浩曾在抖音上分享了自己手术失败的病例，希望以此打破医生「神圣」的人设，还原医生最真实的工作状态。

在他看来，抖音虽然不适合用来做科普，但确实也是一个能够拉近医生和患者距离的..。

「医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能治好所有的病。我希望通过抖音，有更多的人意识到，所有手术都是有风险的，这些风险需要医生和患者相互配合，共同面对。」（策划：自如、gyouza、z_popeye）

题图来源：吴浩助理邢大朋提供